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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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情人

哲丽娜离开双亲,回到自己的闺阁,她得着意梳妆打扮一番。一会儿,她就要作为众星捧托的明月升起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啊!

推开贴花的房门,一股馥郁的脂粉的清香扑鼻而来,那么恬适,那么使人迷醉。她禁不住肩倚门框,耸起尖尖的小鼻子深深地吸了两吸。历尽劫波的她,第一次感到室内的每件陈设、每件用具仿佛都是通灵通性的,都张开小嘴对她述说着依恋之情。那玉雕的奔马,惟妙惟肖的唐俑,那逼真的绢花,清丽俊秀的仕女图……她的目光移转到镶嵌在北墙上的佛龛,便凝止了。她轻盈地走过去,虔敬地望着慈眉善目、手执佛麈的观音菩萨金身,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诉说自己的衷曲。在她看来,无所不知的观音菩萨始终都在护佑着她。当慈母见背,自己孤苦无依的时候,菩萨派张雄救她于水火之中;今天,也必是观音菩萨神明庇佑,才让吐屯大人来到不毛之地救了她。想到这里,她便在香炉里添了三炷香,拜了又拜,这才盥洗更衣。

盥洗已毕,哲丽娜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铮亮的青铜宝镜梳理金黄的秀发。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她不由得顾影自怜起来,怀疑自己是否应当结束这种闺阁生活,免得招惹许多麻烦……她又想起吐屯那谄媚的、馋涎欲滴的方脸——这付殷勤得令人作呕的面孔是容易摆脱的吗?刚才,他那样死皮赖脸地纠缠自己,若不是机灵的阿欢寸步不离,真不知该怎样对付他。她的眼前又出现壮健、憨厚的诃黎布石,他如今在哪儿呢?

诃黎布石一行来到三角井。只见折戟沉沙,蹄印纷乱,并无新的发现,便又兵分两路,沿着沙滩上的印痕分头追去。一股蹄印向南延伸,直到通往王城的东西商路;一股蹄印向东北延伸,又向东南方向折去,在背风的干涸的河床盘桓了一段时间,扔下些杏核,苹果核、包油馕的黄纸,接着便垂直向南,抄捷径直插东西商路,和层层叠叠的蹄印驳乱相间,难辨其走向了。询问东来的商旅,也未发现可疑的线索。无奈,布石只好率众驰回王城,想与张雄再议。可是,刚踏进门槛,卫兵就告诉他,哲丽娜已由吐屯送回府中。他不及细问,把缰绳扔给安弥子,就心急如焚地向上房奔去。刚到月亮门,清风就送来一曲浅唱低吟的歌声,一听,就知道是哲丽娜唱的。他忘了应当首先禀明大将军,只管来找哲丽娜。

房后的窗户是紧闭的,透过绿色窗纱,他模模胡胡看到一个婷婷走动的倩影。歌声飞出来,像嫩酥的细雨滋润着他干渴的心田。他听醉了,看呆了。当歌声停下以后,他眼巴巴地看着窗户,叫道:“哲丽娜,你回来了!”

“布石!”窗里传出惊喜的柔情的喊声。随着喊声,窗户忽地推开,哲丽娜站在窗前。她穿一件粉红的薄绸内衣,罩着隆起的酥软的胸脯,肌香拂拂,云鬓毵毵,像是一朵飘动的云,衬托着红朴朴、水灵灵、新月似的脸庞。

哲丽娜的天生丽质使得诃黎布石惊呆了。他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细睹一个妙龄美女梳妆之时的娇媚,嗅到她浑身散发的清香。他半张着嘴,两眼发直,像看见了仙女下凡。还没待他看够,两扇窗户“啪”地又关住了。

“哎呀!”哲丽娜娇滴滴地尖叫着,“我正梳洗呢!”

关窗的响声使他从痴迷的、梦幻的境界回到了现实,而心中的大海却扬起了更为狂巨的波涛。他跨前两步,直着嗓子高声唤道:“哲丽娜,你好着呢?没有伤着吧?”

哲丽娜躲在窗侧,慢悠悠地梳理着瀑布似的长发。听到布石的高门大嗓,急忙提醒道:“你就不会小点声!”接着又假装埋怨道,“哼,我差点让抢走,你也不去救我!”

布石以为哲丽娜埋怨是真,伸着两只胳膊,急得跳脚,笨嘴拙舌地辩解着:“哎……哎,我一知道,就去找!兜了一大圈……这刚回来!”

哲丽娜看见他的实诚样,忍俊不住地发出了笑声。这纯情、甜美的笑声胜过一千句编织的蜜语,吹去了布石心头的阴云。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嘿嘿”地傻笑着,挠着自己的头皮,并且鼓起勇气,焦灼地催促道:“快点呀!”

“你先坐石凳上——树下边!那儿不晒吗?我很快就完了!”

哲丽娜嘱咐着,同时,也动作麻利地梳理着。

且说安弥子把坐骑牵到马厩,看着马夫加好草料,备好饮水,才来回禀张雄。

“布石将军呢?”张雄问。

“把马交给我,他就先我进来了。”

张雄看了一眼安弥子没说话。显然,由于女儿化险为夷,他的情绪极佳。

安弥子简要叙述了他们出去的经过,就来找诃黎布石,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影。猛然,他想起了哲丽娜,就连跑带颠地来到房后,果见布石坐在桑树下的石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姐的窗户。荫凉已经转到他的身后了,他还全然不觉地坐在那里,面颊被晒得流油。看见这种情景,安弥子差点笑出声来,蹑脚绕到布石身后,变着腔调吼道:“将军!”

布石悚然立起,见是安弥子,立时板起面孔道:“吼什么?我有耳朵!”

安弥子立正双脚,笑嘻嘻地挤眉弄眼:“不是有重要军情向大将军禀报吗?”

布石想起刚进城门时,白斥候向他报告的情况,脸色骤变,觉得自己真要误事了。当然,他不会向安弥子认错,反而冲着安弥子抱怨道:“险些误了大事,怎不早来?”走出两步又回身点着安弥子的三角尖鼻子,威胁地说,“不许说我在这儿!”

安弥子用手搓了搓鼻尖,嬉笑着说:“我就说将军想吃桑葚了,行了吧?”

布石对他示威地挥了挥拳头,这才向上房走去。

张雄见布石走来,阖上《孙子兵法》笑言道:“我有话急着告诉你,你倒没影了。”

布石躲过正面的回答,掐头去尾地说了句:“我听到一个重要情况。”

张雄以为“重要情况”是有关哲丽娜遭劫的,就问道:“有什么蛛丝马迹?小姐回来了,知道吧!可这笔账迟早要清的。”

提起哲丽娜,布石觉得好像张雄有意试探他的忠诚,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一进府就听说小姐回来了,这真是万幸。眼下虽然查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狼出了洞,总比躲在窝里好打!”他见张雄连连表示赞同,就凑近一些,神色严峻地转个话题,“我刚听说,西突厥在可汗浮图城新增了五千甲兵!”

张雄诧然,紧盯着布石问道:“什么时候?”

“前两天。”

张雄的眉头蹙成了两座山峰,双唇闭成了一条直线。事态的确是严重的。可汗浮图城即今吉木萨尔,是西突厥东境的桥头堡,一向驻屯重兵。因与高昌只有一山之隔,天然地构成了高屋建瓴之势。张雄不会忘记,当年复国战争他们就是把那里作为依托的。而今西突厥突增甲兵,究竟是何用意呢?张雄徘徊几趟,终于站在布石面前。

布石知道他想征询自己的见地,就毫不犹豫地说:“我看和盗马案有关——防备唐朝的报复!”

“还有。”张雄抬起右手理了理修剪整齐的短须,胸有成竹地纠正布石见解的偏颇,“对我们高昌构成威胁!”

布石接过话茬,进一步印证自己的观点:“是的,使我们就此罢手,不再穷根究底。这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布石期望张雄的首肯,可是张雄并未表态,只是鼻翼翕动两下,轻蔑地哼哼两声,突然说道:“我去谒见大王。”

布石恳求道:“大将军,我陪您同去吧!”

“你一路辛苦了,先去吃点东西。”张雄说罢,急急地走出。

诃黎布石对大将军府并不陌生。自他从军于张雄麾下,便如影随形地跟在张雄的左右。战时,他们同冒矢雨;平时,他为大将军牵马坠镫。独立将府后,折冲樽俎,独当一面,但他的身影仍然时常出现在大将军的书房、校场。将校们都不无嫉妒地说,他的魂拴在大将军的鞍鞯上了。这话喻他过去自然贴切,喻今又当别论了。

诃黎布石半天粒米未进,肚皮早就“擂鼓”叫饥了。可是吃了两块新出炉的点心,就再也吃不下了。不知因为劳累,还是心事缠绕。哲丽娜出人意料的转危为安,使他体验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宝贵的感情:他再也离不开哲丽娜,一刻也不能。她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他心头永远的牵挂。

他垂着头,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狭长的、杂草丛生的小径上。紫花、黄花,星星点点;白草、黄草,纷呈其间。一弯曲水从草丛汩汩流过,泛着鱼鳞似的银光,穿过结满金果的杏林,消失在绿得发黑的齐刷刷的大片苜蓿地里。他想,哲丽娜就像这若隐若现的曲水,近在咫尺而又难以捉摸。那么多王孙公子她都不屑一顾,她会和一个既无门第又无显爵的折冲将军永结百年吗?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猜想自己是枉做多情了。

“布石将军,您在这儿呢,让我好找!”

他正漫无边际地想着,猛听到一个甜甜的清脆的声音。抬头一看,是麹夫人的使唤丫头贞奴。没等他说话,她又接着说:“我们小姐叫你呢?”

布石呆住了,憨憨地张着嘴,瞪着两眼,不知是真是假。

贞奴走近两步,对着他的耳朵神秘而俏皮地说:“在葡萄园等你呢,都等急了!小姐生气,我可管不着啦!”

说罢,还那么似嗔似笑地白了布石一眼。布石听了,自是喜上眉梢,可是继而他又举步不前了。贞奴仰起脸,眯着眼,装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说:“你不去就算了,我去回报小姐。”布石这才着了急,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

真是哲丽娜在约诃黎石布吗?不。这是个小小的计谋。就在他俩隔窗情探的时候,聪颖的阿欢也在向女主人披露小姐的隐秘。刚才,她亲眼看见阿史那贺男三番五次地向小姐求婚,而且还不顾自己的身份,不避阿欢在场,竟对小姐动手动脚,使小姐又厌恶,又恐惧,又不敢冒然得罪……她料想贺男说得出做得出,惟恐张雄夫妇应允这门亲事,就留下来如实向主人报告了真情。

麹夫人神情专注地听完阿欢的话,心里沉甸甸的。团扇拿在手中,忘了扇风,只是轻轻地放在左掌。阿史那贺男是西突厥的****,坐镇高昌,举足轻重,如果他再三张口提亲,尽管有一百个不愿意,只怕也难以拒绝。最好的办法是哲丽娜赶快与心上人订亲。想到这里,麹夫人转向阿欢,不露声色地问道:“你跟随小姐这么多年,总该知道,小姐就真的心如草木,没有爱慕之人?”

“她心里有个人,就是不肯说……”

“是谁?”

“这……请夫人去问小姐吧。”

麹夫人走近她,鼓励她说出他的姓名,“而且,我或许能成全他们。”阿欢这才壮着胆子说出了诃黎布石的名字。一听是布石,夫人眉开眼笑了。果真如此,皆大欢喜,再好不过了。但她惟恐有误,或者瓜未熟,蒂未落,强扭下来反铸大错。怎么办呢?亲口问哲丽娜,必定问不出个结果。遂灵光一闪,心生妙计。阿欢听了,也翻着眼珠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