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卫大将军张雄(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23335200000009

第9章 误投圈套

崇文阁是大王诵经读书的地方。张雄进得阁来,凭窗西望,嫔妃们居住的西宫像片片金箔散落在碧海之中,宫女甜润的歌声驾着《高昌筵乐》的优雅旋律悠悠飘来,令人心旷神怡。张雄的心底却蓦然凑出“宫淑不知风云乱,隔窗犹自吟太平”的诗来。

大王来了。张雄急忙跪拜施礼,被大王扶住,执手入座。

“大将军为何悄然回国?我正欲亲率百官迎迓凯旋之师呢!”

大王开口道。

张雄连说:“岂敢。”接着,一五一十地禀述了智退焉耆军的经过。最后说:“微臣未能如大王教令,甘愿受戮。”

麹文泰笑道:“大将军何出此言?你不损一卒,旗开得胜,劳苦功高呀!”不过,他的拳头沉重地砸了一下桌面,不倒翁似地摇晃着圆脑袋,“只怕时不我予了!”

张雄知道,大王素有恃强凌弱之心,他也多次与之论辩。此刻,他的目光直视着大王,言词恳切地说道:“古来兴兵最讲仁义二字。焉耆卷土东来,意不在高昌社稷,只因御马被劫,惟恐天可汗责难,可谓师出有因。我们逼其退兵而不穷追,必为各国视为仁义之举。设若荡灭其国,虽逞一时之快,实授笑柄于四方。”

麹文泰本也无意责罚张雄,何况木已成舟。所以,麹文泰非但没生气,反倒鼓起掌来:“好!好!大将军安邦定国,不负孤之重托,不愧砥柱之才!走,请到内室,我要为卿接风洗尘!”

张雄没想到大王这么快就宽恕了自己,推辞再三,只好跟随来到内室。王妃已摆好酒菜,静待客至。

大王频频劝酒,好语尤加。王妃殷勤款待,抚琴助兴。气氛融融乐乐,可谓亲如一家。不觉三巡已过,张雄面红耳热,张口问道:“传闻西突厥往可汗浮图城增兵五千,不知大王可曾听到?”

麹文泰沉吟片刻,未作答复,却往嘴里夹了块肥肉,兴致勃勃地说:“告诉你件高兴事!刚才,吐屯传来话说,我们要的五百匹战马都已赶到北山,游牧在缎子般闪光的草场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新闻,使张雄半天没说出话来,挨到嘴唇的酒盅停了会儿,又放到椭圆的几案上。

张雄的这副表情,似乎都在麹文泰的意料之中,他没等他的大将军问个“怎么回事”,便仰脖喝干杯中酒,拉家常似地说:“表兄不是说要扩充骑兵,购买战马吗?有次请吐屯大人吃饭,我就顺便说了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赶来了。”

张雄这才想起,大约半年以前,他确曾说过此事,大王说财力拮据,并未答应,更未说买什么马,从哪里买,怎么突然就赶来了?他的脑子闪电般地出现诃黎布石说的话,并且把两件事自然地联在一起。为了察明情况,他没有单刀直入,而是迂回地问道:“他卖给我们的是乌孙马?”

西突厥盛产乌孙马,如果是乌孙马,那就顺理成章,不必怀疑了。他的提问使大王陷入张口难言的境地。“哦……是……”到底也没说清是什么马。

宇文王妃急中生智,立刻接过了话茬:“是杂交种,乌孙马和焉耆马的杂交种。吐屯大人说了,兼有这两种宝马的特性!”她的话给大王解了围,也提醒了大王。

麹文泰大王缓过神来,连忙补充说:“对,对!静如卧蚕,奔如蛟龙,表兄见了定然称心如意的。”

细心的张雄不但未从宇文氏的插话获得宽慰,反而更增了他的忧虑。宇文氏本是隋炀帝的姻亲之女。大业八年(公元六一二年)麹文泰跟随先王麹伯雅朝谒隋炀帝的时候,炀帝令华容公主尚伯雅。六一九年,伯雅去世,按照突厥的风俗“父兄死,子弟妻其群母及嫂”。麹文泰便又续娶宇文氏为妃。宇文氏身居高昌二十年,对麹氏王朝的来龙去脉了然在胸,而对于唐朝却有亡国之恨。她用她的狐媚聪敏,伶牙俐齿,千方百计唆使文泰投靠西突厥,对抗唐朝。对此张雄是早有预感的。方才,若不是她扯出什么“杂交马”,大王说不定会泄露一点真情。不过,这也无妨。他看也不看王妃一眼,捋着几根胡须自负地说:“天上的星星我不能尽知其名,地上的千里马我可了如指掌,吐屯的把戏是瞒不过我张雄的。”

“此话怎讲?”麹文泰大睁着金鱼眼,惊奇地问道。

张雄回答:“布石将军刚从田地郡回来,据牧民说,焉耆马经过瓦拉苏山口全都赶进了北山”“村夫野民之言,何足为信。”麹文泰摆了摆手,不屑一听。

宇文氏也说:“田地郡靠近伊吾,焉知不是石万年所为?”

张雄显出不足为意的样子冷笑两声,喝干了酒,提醒宇文氏道:“石万年两年前就归附了长安。”

“反正鞭长莫及,他就不会反水?”宇文氏为他斟了酒不紧不慢、泰然自若地说。眼波流动着笑意,停在张雄绷得紧紧的面庞上。

麹文泰扮着和事佬,想要尽快结束这不愉快的争论。他往张雄的碟子里添着珍馐,劝着:“这类捕风捉影的话,再不要传扬了。可汗为什么向可汗浮图城派兵?就怕假的传成了真的呀!他不能不防。”

“假的传不成真的,真的也变不成假的,可汗这么做,”张雄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断然地说,“说明他做贼心虚!”

麹文泰手触着酒盅一动不动,沉思低吟地说:“唐朝是否会来报复,不得而知。在高昌脖子上横下一把刀剑,却是真的!”

大王的话,也使张雄感到了这种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因为这样的先例是不胜枚举的。仅在去年,由于草场之争,西突厥就两次使用武力袭击了高昌骑兵。虽然吐屯出面“严责”,还是以高昌的让步了结事端。这些记忆犹新的往事,张雄至今想起来还忿忿不平。“如果他敢把刀剑强加于高昌,高昌虽小,也必拚个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固然悲壮,可是生灵涂炭,国将不国啊!”麹文泰说罢,不住地唉声叹气,还起身离座,在地毯上无声地踱着。

宇文氏也在一旁帮腔:“那还怎么像表兄常说的,以屈求伸,自立自强,保住社稷,待机归顺唐朝呢?”

张雄哑然了。的确,“以屈求伸”的韬略对于高昌是惟一可行的。它既不可能与西突厥公开对抗,也不可能一下子投靠几千里外的唐朝,只能如兵书上说的“保存实力,静待势变”。他万万没有料到,大王利用他为高昌确定的韬略反制于他,达到自私的目的。

宇文氏见时机成熟,对麹文泰递了个眼色。麹文泰故作为难地说:“有件事,我和王妃思虑再三,也不知如何启齿。”

宇文氏随声附合:“是啊,就怕表兄……”

见他俩吞吞吐吐,张雄有些不耐烦。他生性耿直,喜欢痛痛快快。今天,大王这样欲说还休,定有原因。张雄便没说话。

“其实是件好事,既可为国分忧,又可富贵加身!”宇文氏仍不泄露天机。

“只要是为高昌,赴汤蹈火,我张雄在所不惜。”

张雄的话掷地有声,虽不慷慨激昂,却显出一身正气,一片忠心和对故弄玄虚的鄙视。

王妃并不留意大将军的表情,而是他的话的分量。她仍然不动声色地轻松地放着长线:“不要表兄赴汤蹈火,也不要损耗一铢钱、一两米。”

“到底是什么事?”张雄“啪”地撂下筷子,有点生气。

麹文泰轻描淡写地说:“吐屯大人又向哲丽娜小姐提亲了。”

张雄一听,怒火不打一处来。绕了半天,是这件事。他早就回绝了,还提它干嘛!不过他还是把火压在肚子里,斩钉截铁地说:“此事断然不可!哲丽娜要等找到生父才肯嫁人。”

宇文氏说道:“去哪儿找?都十三年了,音信杳无!难道就这样老在家中?只怕小姐还不情愿呢!”

宇文氏的这番议论并非没有道理。张雄夫妇也这么劝过哲丽娜。无奈这孩子太倔强了。寄人篱下的孩子大抵都是这样。哪怕你的感情足以把她融化了,可是在她心灵深处,总会或多或少地保留一个不肯敞开的小天地。这个小天地的核心就是:我是外姓人,别人,终不会完全理解我、为了我。所以,张雄也不勉强——勉强反而适得其反。对于宇文氏的话,张雄也不想辩解。

他心里早就想好了,绝不嫁给吐屯。他不松口,谁也休想把她从大将军府抢走!

麹文泰因为碰过钉子,对张雄的心思揣摩得极为透彻。谁肯把黄花闺女嫁给吐屯呢?他的名声太坏了。但是,文章也要从这里做起……他干咳了两声,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说道:“吐屯为人奸猾,我也知道。但是各为其主,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寻思,吐屯是可汗的嫡子,握有重兵,一旦可汗过世,他就会足登汗位,执掌朝政。到那时候,哲丽娜就是可敦,高昌和西突厥就结成了秦晋之好,那对高昌会大有益处的呀!”

张雄未曾想到这一层。大王的话,使他的心动了一动。然而转念又想:不行,那样一来女儿要做的牺牲不是太大了吗?但他没说出口,只是摇头摆手地说着“不行”。

麹文泰看出他已开始动摇,便乘胜追击,摧毁他的防线:“表兄不会忘记吧,七百多年前,细君公主、解忧公主都为了抗击匈奴远嫁乌孙,赢来汉朝和乌孙的百年友好。小姐果能效法先人,也不愧是巾帼豪杰啊!对于高昌更是功德无量了。”

细君、解忧的故事,张雄当然不会忘记。高昌果真有这么一位胆识过人的女子,那是高昌的造化。可是让哲丽娜这么做,他又实在于心不忍。“吐屯是什么样的人哪?慢说哲丽娜是我的养女,我应当加倍呵护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能把她嫁给吐屯!尤其是盗马案刚露端倪,可能是吐屯胆大妄为,我再这么做,不是把女儿推进火坑吗?”

当张雄说出这层想法,麹文泰反问他:“真是吐屯所为,你我又能如之奈何呀!”这话又把张雄问住了。

张雄沉默着,半天没有言语。的确,就是吐屯劫的御马,高昌又能把他怎么办?自己又能做什么?把马从北山抢回来送到长安?不可能。和西突厥决裂?那就等于高昌自取灭亡!张雄痛苦地用拳头抵着头,紧咬着牙关。

望着张雄无计可生的面孔,麹文泰喟叹道:“高昌对于西突厥,就像嘴边的一颗米粒,它动一动舌头就会舔进肚里。唉,都怪我麹文泰,懦弱无能,枉为国君!”

麹文泰难过得捶胸顿足,大放悲声。王妃扯着他的衣袖,含泪相劝。张雄少不得也说了些歌功颂德的话。大王这才止住了号啕,端端正正地坐好。不过,脸色还是阴沉沉的,随时都会“下雨”。

王妃盯住大王,半晌不发一言。

张雄也左右为难,不知该说点什么。

“小姐嫁过去,或许可用柔情蜜意感化吐屯,解救高昌于倒悬。”王妃说,双眼盯着张雄,“那样,表兄就为大唐立了头功!也为高昌立了头功!”

张雄筑起的几道防线,都被大王、王妃的轮番进攻冲垮了。

他有点乱了阵角,乱了套路。从感情上,他不愿把哲丽娜嫁给吐屯,却又讲不出“名正言顺”的理由。甚至说这时候,他一方面希望把哲丽娜嫁给吐屯,另方面感情上又一时扭不过来,一时无法接受吐屯这位女婿,或者说怕哲丽娜、麹夫人“无法接受”。

推开盛满玉液的酒杯,步履缓慢地踱到窗前。窗外是几簇墨绿的、高蓬的丁香花丛。西斜的阳光把影子投到窗台上,懒散地摇摆着,一丝清风吹来,给闷热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带来些许的凉爽。百灵鸟飞离荫凉的画檐,落在丁香花枝上,跳来蹦去,鸣啭不止。

“吐屯大人又从危难之中救出小姐,看来这桩姻缘还是天公作美呢!”

“救命之恩,理当以身相报。安知小姐没有此意呀!”

大王夫妇分列在张雄身后,絮絮叨叨,左右夹击。

张雄仍然背身站着,臧否无言。

“大王,吐屯大人急件,呈请御览。”温和平静的话语,使三人不约而同回转身子,盯在黄门侍郎手中赭色的信札上。

麹文泰览毕,连连摇头啧啧不止。

张雄接阅罢,也把牙骨咬得“嗝嘣”响。

信是转述可汗的旨意,意思是:五千甲兵,远离碎叶,粮食供给,多有不便,敕令高昌协助,以安军心,免得滋事骚扰……

“五千甲兵”的粮食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高昌差不多二成的口粮;而且是遥无止期,而且是按期供应,不敢稍候。一种沉重的屈辱感、无能感和窝囊感,使张雄抬不起头来。作为武将,他真想砍杀个痛快呀!可是,他又不能只图一时之快。这能怪罪麹文泰吗?高昌在西域三十六城国,算个鼎盛的“大国”了,但与西突厥相比,就如山丘之于抔土,森林之于树木了。即说“秦晋之好”吧,也不乏先例。文泰大王的胞妹不就嫁给了吐屯的胞弟活国呾度设,而使西突厥支持麹氏的复国战争吗?如果哲丽娜与吐屯的结合,果能缓解垒卵之危,果能减轻对高昌的盘剥,这于高昌是功德无量,是求之不得呀!但这不是太委屈了哲丽娜吗……

正当张雄这样左右为难举棋不定的时候,吐屯的手书像一枚超重的砝码,使他那本已失衡的心,更加比重悬殊。

大王夫妇一直忖度着大将军的每个细微的表情、动作。他们像一对甲虫飞进了他的肚里,窥探着他整个的思维流程。

吐屯的手书来得实在适时。尽管类似的敕令、文牍每次都令大王苦于筹措,大伤脑筋,但这封却使他暗自欢欣。他见张雄紧皱的眉头蠕动两下,乌亮的眼珠向上一挑,射出异样的光芒,便故作姿态地离开座位,长叹一声说:“王妃,先动我们的积蓄吧,不能再拖延时日啦!”

王妃瞅着张雄,答应着,就向外走。

“慢着!”张雄喝道,伸开双臂拦住王妃,“就这么定!给养事宜,再做商议!”

“表兄!”麹文泰握住张雄的手,上下摇动着,泪花滚动。

王妃也表示赞叹,并且催促大王快去通告吐屯大人,接着又提醒张雄赶快回去,又是生日,又是订婚,不做点准备行吗?

王妃的话使张雄忽然犯起愁来。他该怎么样向爱女启齿,提起这不称心的姻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