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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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朝觐之旅(2)

但是,我依旧疑惑,弄不清这堆残衣的确切用意和动机。如果能经历一次正在发生的仪式,一切都会在瞬间得到答案。我没有这个可能,只能妄测。《藏羚羊旅行自助手册·西藏》里曾说到这个现象,称其为一次象征性的死亡。我不明白,难道死亡或接近死亡的状态才是心迹更有力的表达吗?以我对藏地环境和这里人们生存状况的了解,即使巴掌大的布片也不会被人随意丢弃。藏族人磕长头磕破膝盖是常有的事,直接脱下衣物表达某种用意,这种事只有在一种状况下才会发生,那就是这些衣物都来自死者。断绝尘缘,仅以裹体的衣服也会被留下来,堆放在初入神山的这道山坎。事实上,当我后来走了没几步就见到了天葬台,两处的距离和它们之间的地理联系可以肯定我的判断。我后来登上天葬台的时候确也留意到那上边并没有多少衣物,很可能是约定俗成,多数人都把死者的衣物堆放到前往天葬台之前必经的这个路口了,因此残衣堆里可以见到各式衣物的原因也就清楚了——只有死者的衣物都会被丢弃在这儿:

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帽子、衣服、鞋……

由此想来,我很为我们一行人当时经过的时候对亡魂不够尊敬而抱歉,我站在衣堆间拍了照,然后脚踩着一片衣片走过还嫌脚下牵绊。无数亡灵在褪去衣衫之后就是脱壳的状态了,尽可以飞去天空翩跹,千百年沿袭下来,就有了这堆每一个灵魂褪下来的残壳。

衣堆和相邻不远的经幡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启示:任何一个来到神山的人站在这里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原因,是它们的存在使神山岗仁波钦的存在有了更多文化和心理的附加,岗仁波钦的神意有了在人心理层面更深入的延伸。所谓“山不在高,有神则灵”,这种附加正是千百年来岗仁波钦盛名不衰、神秘依旧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每一个人感受一次,信息被重新复制、迭加,这是一种成积数的复制与迭加,犹之于现代的信息传递模式,终致形成了比神山岗仁波钦本身更宏伟瑰丽、奇迷壮观的一个庞大的话语系统。它主要以神话、传说和人们千百年来对此的感受构成,以致寻常人再也没有分辨能力,不能清楚地知道哪是神山本身,哪是神山被传说的文化附加。两者最终合二为一,岗仁波钦借助有关它的话语系统更深入人心,更具震撼力,神奇广博;所有相关的神话与传说借助岗仁波钦的存在而有了坚实的存在背景和更广泛、久远的想象空间。

拉曲峡谷由一条流贯峡谷的拉曲藏布河而得名,意为:神水。广而言之,环岗仁波钦发源的河流,哪一条不具备这样的名分呢?支支脉脉无不出自神山。沿峡谷深入不远,是第二个能见到神山的地方。不过,这里最让人震撼的已不是神山,而是自我阿里行历以来所见过的最为壮观的经幡柱和铺张百米以上纵横牵挂的经幡,只遗憾我迟来了一年。

2002年是藏历的水马年,这是神山岗仁波钦的本命年,恰巧佛祖释迦牟尼的命相也属马,照藏族人的说法,若在这一年转山,一圈就等于平常的十三圈。我的属相也是马年,挨到羊啃草的时候才得缘转山,照藏族人的观念岂不也是命运的轮转?

据说水马年转山的人特别多,每天从拉曲河谷过往的人多达数万,沿途扎的帐篷比石头还多。4月15日斋会更换经幡,经幡柱放倒的一瞬间,黑压压的人群发出的欢呼声,震撼了拉曲河谷,回声久远……无数伸出的手纠缠在一起如浪花涌起,仅是为揪一片经幡布或抹一把经幡上的灰土涂在脸上以求福佑。这个情景让我在事隔一年后重新站在这里,依然能感到隐约的欢呼声激荡得整条河谷间至今仍是一片灼热。只是,我不明白,这片自入神山之途以来最为壮观的幡阵,是取意于岗仁波钦,还是另有用途?

这天晚上,我们夜宿拉曲藏布河河畔,距河水仅举步之遥,第一次看到藏族兄弟摊开布卷拉帐篷。我再次感叹一地的人对一地生存环境的感受之深刻到位,远不是另一地人所能想象的——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关键须是那特定的“一方”。

藏地被称作世界屋脊,藏族人的生存状态是整个人类在海拔极限所能有的状态和尝试,仅以一个布卷就可以纵横高原。他们可能很难想到,阿勒泰山地和天山西部的哈萨克人转场时须以几头甚至几十头大畜驮着搭一个毡房所用的所有东西,相比之下是不是有些过于铺张和豪华?我注意到藏族人帐篷之简便,最多用八到十六根棍支撑起来,那必是茵茵绿草环围的豪帐,足以容得下十几个人同住。只身行旅,两根棍足以支撑出遮蔽风雪的一片天地,这个创造本身就融含着在高原生存的全部智慧。罗丹三位兄弟舀了神水河的水煮茶,喝下去一身乏顿尽去。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

我们的牦牛丢了。

【3】藏族人的牦牛不系牛鼻绳,停下来也不绊牛蹄子,在我们蹲在罗丹帐篷里喝茶的时候,估计这些高原上精灵的牲畜们,就嗅着这个季节刚蹿出地面的草芽子的鲜嫩气儿慢慢遛远了。三位藏族兄弟出去找了大半夜,电筒再也揿不亮了也没找到。第二天早晨,罗丹捏着手里的糌粑团告诉我,牦牛可能跑回昨天刚把它们拽出来的那个尚埋在去岁残雪里的冬窝子了,久美和白玛希饶喝完茶返回去找牛。我估计了一下这段距离,往返至少在一百公里以外,照常人的体力算,这么长的距离再找到牦牛赶回来,怎么也赶不及,我开始担心我往下的转山行程将会受到影响。

我带了一个标准摄制组所需的一应器材和装备,没有牦牛就意味着无法再往前走,就是想再返回去都不可能,只能由兄弟们去找牦牛。久美和白玛希饶撩开帐门走了,我送出去一直注视着他们走过拉曲藏布河手指一样开叉的几条河汊儿,直到他们在远处消失。我无法判断他们在午后或晚上能不能回来,毕竟脚下的路在那儿撂着。罗丹保证他们能如期返回,要不然,他说他就是背也会把我的东西背走,让我走完转山的路。

事后想想,转山的路已被罗丹兄弟的一双脚一步一步蹚了十几年,什么情况没碰到过?只是我不知其中深浅,平添许多烦躁。

我们前一晚上的驻扎地是峡谷间所有转山客必选的营地,除了取水方便,相去不远的山腰间可以看到有几片藏地寺院专用的皂红,那是曲故寺。如果不是常年在山里的人,望山的误差是很大的。第一眼看到曲故寺有两三个摞起来的火柴盒那么大,方觉出曲故寺所在的一片秃裸山岩实在是过于宏大,同时也足以说明我与它相距的距离。在久美和白玛希饶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罗丹和几个兄弟开始往曲故寺攀登。

不是职业山客一眼望去的误差在我们开始攀登曲故寺的一刻间毕显,每一步都难。走了一大截儿抬头一看还有一匹马驰骋而去那么远。曲故寺整个建在峭壁上,海拔四千八百二十米,故有“悬空寺”之称。一段在山下看上去抬脚几步就能登上去的山路,耗了我整整两个小时,真切体验了一回“望山跑马远”原不是一句俗话。登临寺前,举头回望山下,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山路,从山脚到寺前弯弯曲曲地凿出一道清晰的沟线,路面撒着与山体表层覆盖的完全不同的砾石,路沿用大小相当的石块堆砌,这需要耗费多少人工呢?

山上的路,从山下往山上登的时候,你只能一步一步抬脚往上迈,看不到整个路的面貌。待登上山顶回头一望,曲曲弯弯的山路整个儿压缩在你的视线之内。我估摸了一下,就是这样一条羊肠小道,其开凿难度足以让我的心为之一坠。严格地讲,藏地的所有寺院建筑,首先都是让人不得不惊叹的精神景观。估计,不是为了更接近神山,这些寺院不会建在海拔极限的山巅峭边,每一块石头,每一铲沙浆来得都不容易,其作业难度通常在低地平原的数十倍之上。你很难想象,若没有非同寻常的精神支撑,这些大大超过人的体力极限所能有的非凡构想和创造会成为现实,这不禁让人叹为观止!

曲故寺远比山下一瞥之下的感觉不知壮观多少倍。它有两层,民工们正忙着抬石头垒砌第三层。寺院的喇嘛带我们在寺院的各处看了一圈,没留下什么特别印象。但是,我知道这座寺院藏有来自印度的一尊据说能张口说话的佛像,只是无缘一见。

在曲故寺不长的一会儿时间,我有幸看到了让人震撼的一幕:

有七八十头之多的牦牛正从山下奔着寺院而来,牦牛蹄子卷起一片滚滚尘烟。

牦牛绑着驮子,山道上挤不下这么多牦牛同时过往,峭壁之下散布的乱石间一时尽是蛮撞的牦牛。一二十个藏胞吆喝着撵着牦牛跑,我吃惊其间竟有两个仅有几岁的孩子,浸着汗的脸上掩不住一副初历场景的兴奋。这是远近的藏民驮着一垛一垛的干牛粪来给曲故寺送来一年一次的供奉。

曲故寺初建于公元13世纪,距今七百余年。即使在行政区划非常明确的今天,隶属于每个寺的供奉区域依旧未变,形成了独立于如今行政区域之外的另一层有序的社会组织网络。从寺庙的衣食开销到扩建的费用,都由区域内的信民完全出于自愿供奉。由此形成传统,延续至今。其间,极具影响的号召力不仅源于寺庙的地位和寺庙主持的善缘,更多的是出自信众内心的信仰与崇敬,世代延袭。

除曲故寺外,沿转山之路依次分布的还有止拉浦寺、松楚寺、江札寺和色龙寺,其中,后两寺位于转山道的内圈,距今约在二百年至五百年间。照此情景看,零落分布在神山四周的寺庙理应具有相应的影响和号召力,它们负载着远比修建年代更为久远而深厚的文化积淀与历史最宗源性的那些记述。其中,最著名的典故是佛教高僧米拉日巴与苯教大师纳若奔琼斗法以决定最终由谁落驻神山的故事。此刻,站在曲故寺东面的岩峭上,可以近距离地瞭望岗仁波钦极具震撼力的西山壁,那儿距两位圣者斗法的地方不会超过二十公里。回头再望,曲故寺屋顶的经幡被劲风吹得呼啦啦一片,像是在诉说和发布什么。寺侧可以看到拉曲藏布河在拉曲峡谷中蜿延流去的悠远河迹,河道边有一条深嵌的细线,那是千百年来转山人所留下来的层层迭迭的脚印最终凿成的一条路。可能是因为风大和常有风,与建在海拔高地上的其他寺庙一样,曲故寺的窗户都开得很小,像一只只洞开的眼睛深不可测。我猜想,这一扇扇的窗户一定注视过久远的风景和每一幕惊心动魄的风云变幻。

两大圣者斗法的结果是以纳若奔琼最终落败而告结束,实际上,这个典故的真正寓意是宣布了佛教对于苯教的全面胜利。

岗仁波钦及整个阿里高原,原是藏地原始宗教苯教的发源地,苯教也是曾一统整个藏地最大的宗教,其影响一度远播周边各国。有一种说法,正是因为苯教的存在,直接影响到后来佛教的产生和发展,释迦牟尼本人就曾钻研苯教,不知道这是不是佛教后来在许多方面与苯教形似,最终并没有将苯教灭绝的原因。

何以文明的中心最终又成了遥远的边地呢?

——像世界上许多最重要的,足以影响整个人类历史进程的那些大事件一样。

作为比藏地苯教诞生更晚的佛教,虽然其观念和精神价值有许多优于苯教更合理的地方,但是,有一个因素我们必须予以充分关注:

阿里高原的海拔高度成为佛教未能首先进入的最大障碍。

发源于玛旁雍错的马甲藏布孔雀河是恒河的源头,森格藏布狮泉河是印度河的源头,佛教的传播线路沿着两河上溯最先影响到阿里高原,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那样的话,佛教的诞生及传播将仅是一件地区性的事件,而不是未来影响整个世界进程和未来世界文化构成的大事件,佛教绝对不会取得后来在整个藏地所能有的那种辉煌成就与影响。阿里高原漫长的冬季,单调的物产和相对比例悬殊的稀少人口,都不是让佛教终成局面的有利因素。在富庶和人口密度远为更大的前藏,情况大为不同,再加上后来政教一体的强化,佛教在前藏的进入和取得后来的长足发展势所必然,终成局面。以致今天一个外人到藏地,只知有佛无处不在,并不知藏地——特别是阿里高原,也曾是影响周边广大区域的文化发源地。阿里高原的千年大寺远没有拉萨、日喀则、林芝、山南等地同等寺院那样辉煌和远播的名声,最具氛围、最为壮观的札群阿碟天葬台也远没有前藏天葬台赫赫有名,还有许多相类似的人物、事件或其他一些东西同样受到偏落……相对于主流,这是边缘必然的命运。

还有个不能不说的例子:当拉萨的服饰被人发现之后冠以“布达拉宫”享誉京城和欧洲之时,此刻,位于阿里普兰县科加村的姑娘们正把祖传的几件华裳拿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据看到的人说,其华丽妙曼的程度足以使欧洲最顶级的时装设计师的作品汗颜,它们每一件的造价都不在百万之下。可是,在闪烁一片的荧光灯下,有谁会注意到位于中尼交界地带的那个小村子和那些价值连城的惊世美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