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23335300000004

第4章 高原上的河(1)

帕米尔高原是一棵老树,喀什噶尔仅是挂在这棵老树上的一片叶子。随手拈起一串儿喀什噶尔老巷里的掌故,都依稀能嗅到两千年间飘荡的烟尘,但人们却很难找到判断帕米尔高原的凭据。

帕米尔高原的隆起是地球的一极,距今一亿两千万年,古老得能够超过让人想象的任何常规!曾经发生的,依旧存在的,都会对我们的生存有广泛的影响,犹如喀什噶尔平原秋后的风,透骨的寒意有刀锋的质感——它来自高原,刚刚从帕米尔群峰叠摞的冰岩之间擦过。

来到喀什噶尔,在这片美丽的“叶子”上,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是找了一家超市,捡了冰糖和袋装茶叶填足了两大塑料袋。

冰糖和茶叶是新疆人标准的“走亲戚”的必备品,俭朴却有捂在手心儿里的一份灼热。稍想想觉得很有意思,半生的岁月过去,新疆各民族的习惯成了我人生最自觉、最自然的一部分内容,原本籍属的内涵已被彻底改变。

远去帕米尔,第一个能把人肾上腺挑起来的地方是盖孜,这是高原的起点。

多年的往来,盖孜边防检查站的官兵已经和我成了兄弟,见到我来了,指导员李栋吩咐战士们抱来一个大西瓜。

五月,在新疆尚不是瓜果溜街摆的时候,上市的西瓜是来自海南的返季瓜。想想这段遥远的距离,实在让人承受不起。

李栋一句话让我释然:“哎呀,老兄来了,金瓜也得切!”

不是新疆人,不是在类似于盖孜这样的地方,你很难想象说出这种话和这样的表达方式——爽透!严酷的环境,望不到天涯的穷途,牵着人身上那根最脆弱而敏感的神经。何以能表现出性灵之间最真挚的一面,这至今仍是新疆的一个谜。

告别李栋,我嘱他去找找当年的盖孜古驿站,我们相约下次见面一起去看看。

【1】帕米尔高原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山,连绵不尽,山峦相叠。

但是,仅注意山,说明你还是个外来者或观光客。赋予帕米尔高原灵魂的是水,有了水,沉默的高原才有了生气,有了娓娓的叙述。

帕米尔素有“山结”之称,世界上最著名的数条大山脉的缰绳都系在这儿。同时,也是万水之源,每一条山脉都有一条伴生的河。在帕米尔高原东部,塔什库尔干河和札莱甫相河是两条最重要的河流。我的帕米尔之行实际上就是一次跨越两大水脉之旅。

塔什库尔干河是塔什库尔干河谷之间流量最大、流经线路最长的河流。她像是老祖母的一条臂膀,揽着河谷间的大片牧场、农田和塔什库尔干人日月交迭的日子。她的上游有两条河,一条是发源于红其拉甫河谷的红其拉甫河,一条是从卡拉其库河谷流出来的卡拉秋库尔达里亚河。卡拉秋库尔达里亚河上游被称作明铁盖河,再上游分作罗布盖孜河和火石壁河,汇入火石壁的河流还有克克吐鲁克河、卡拉秋库尔苏河、托克满苏河和瓦根基河。

每年的五月以后,冰莹的雪峰支撑着大片湛蓝的天空,牦牛和羊群像是用笔随意涂抹在碧绿草甸上的风景,过了很久也很难改变一下。阳光灿烂,坚硬的砾石溅得阳光的鳞片飞迸,空中有隐约的鸣响。阳光下的河流蜿蜒如歌,闪烁着蓝宝石的光泽。

——这是卡拉其库峡谷夏季最经典的高原风光。

在卡拉其库沟口的排依克边境派出所,用手在地图上随意指画一下,我发现那些被称作上游的上游河流就有数十条之多,这还不包括未在地图上被标注的那些存在于当地人生活中的河流——几乎每条沟里都会有一条溢出的流水,密如蛛网,不见经传,却与当地人的生息紧密相连。除大山之外,这便是帕米尔高原尚不被外人所知的隐秘。

——卡拉其库峡谷水脉疏稀的分布,大致是帕米尔高原河流全貌的缩影。

在整个高原,塔什库尔干河并不是一条最著名的河流,之所以能够进入人类记载中是因为它流经整个塔什库尔干河谷。这是帕米尔高原东部最宽阔、平坦的河谷,舒舒缓缓铺陈近百多公里,出峡口后连接塔合曼草甸,抵达如今的卡拉苏一带。这里当年能见到遍地的野山葱。离开中原历经一年或两年多的艰难辗转之后,野山葱是长途旅人有可能吃到的第一口青绿的东西,以干粮、肉食和水为主的简单食谱终于得到了一次调剂,由此留下了一个透着微微辛辣和青涩的地名:

葱岭大道。

葱岭大道沿用了数千年,一直到丝绸之路作为一条国际大通道衰落多年之后仍未废弃。也因此,塔什库尔干流域丝绸之路年代的遗传最为丰富,从石头城、吉勒尕勒驿站、公主堡、吐拉炮台到南瓦根基达坂连成一线,成了往日文明盛景的明确标志和说明。法尔哈提大渠久经暴晒和风尘的侵蚀,河床遗迹秃褪,很难看出与山基冲积扇堆积起来的土丘有什么区别。稍经指点,把散落在高原荒僻坡地上互无关联的破碎片断连接起来,它上起达布达尔乡,下至提孜那甫乡的斯塔尔孜,断断续续的地表显露有八十多公里,说明塔什库尔干河谷一度曾有非常发达的灌溉农业——法尔哈提大渠的修建本身就是帕米尔高原最伟大的奇迹!其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

这样一条大渠,从修建立项到用水管理(这涉及大面积的农业作业),再到大渠的维护修缮,必须有一个十分稳定的政府机制以及能延续许多年不间断的周密规划与有效管理。在我这次来高原之前,短短的二三十天里就几次听到当地的********带着人去拦河堵坝;达布达尔乡乡长胡西地力每年夏季最重要、最费神的工作就是修被他视作乡脉的一条大渠。两相比较,从运行机制、管理方式到规划的周密性,相去悬殊。塔什库尔干县至今很难找到连续使用一二十年以上的完善水利设施。法尔哈提大渠历经时月久远而依旧如故,它的有效利用为当时的羯盘陀国提供了充足的粮食供给和牧业支持——从某种角度讲,法尔哈提大渠是羯盘陀国盛世的终极原因,从公元200年到公元700年前后,羯盘陀国延续了整整五百年!

沿着公路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往复穿梭,我第一次对这一片区域有了较为清晰的地理认识。

以慕士塔格山脉为界,一边是卡拉其库峡谷腹地,一边是巴控克什米尔地区,其间分列着四个天然沟口,依次为:

东克克吐鲁克达坂

西克克吐鲁克达坂

北瓦根基达坂

南瓦根基达坂

其中,南瓦根基达坂就是丝绸之路在帕米尔高原的终端孔道,其间过往的许多声名赫赫的人物都是当时羯盘陀国的国宾,最著名的有宋云、马可·波罗和当时从罗布盖孜峡谷取经归来的唐玄奘。

塔什库尔干河谷最令人不可思议的隐秘是吉勒尕勒古人类文化遗址,与丝绸之路年代的吉勒尕勒古驿站相距不过二百五十米,两点相距的时间却有八千年到一万年!

吉勒尕勒古人类文化遗址是一处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用火遗迹。太阳跨过子午线以后,渐渐西斜的阳光使几个在吉勒尕勒古堆积崖上掏出来的洞子有了一天最亮的光照。光照从洞的顶端透进来,像撕开一块大布,先是一条缝隙,然后逐渐扩大,在接近洞子底部的时候,可以看到与上下沙砾堆积层不一样的是一层略带赭色的土层,厚度不会超过两指。这是新疆至今发现的为数不多的一处古人类文化遗址。由此,可以肯定帕米尔高原与人类文明最初的约定。那些先人在这儿烤熟了人类在帕米尔高原的第一块羊排,而后暖暖身子站起来,顺着塔什库尔干河的方向稍作眺望。远处连绵不断的雪峰使他们无法看得更远,自然无从想象在很久很久之后,一位戴着近视眼镜的后人能够轻易地穿过重峦叠嶂,站在他们烤火的地方来揣想他们当年的情景……

上述这个判断,使帕米尔高原每一处最不起眼的流水和草甸都有了重新被认识、被描述的必要。帕米尔高原是上帝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给人类放置的一只摇篮,随着河水流淌繁衍的文明日益走向塔什库尔干河以远,人们也将更清楚地意识到:

帕米尔——是人类遥远的乡土!

【2】前往乌鲁克苏牧场,实际上,是离开塔什库尔干河流域迈向札莱甫相河谷的第一步。据以往的经历,我知道札莱甫相河谷的托库孜布拉克(九眼泉)一带也有丝绸之路年代的遗存,因此札莱甫相河谷很有可能也是丝绸之路当年的重要路径之一,尽管它与塔什库尔干河谷之间有无数的大山相隔。但是,与丝绸之路的隐约关联并不是札莱甫相河比塔什库尔干河声名似乎更卓著的原因,而是她与叶尔羌河有更直接的因缘。

塔什库尔干河仅是数条最终汇入叶尔羌河的支流之一。札莱甫相河则完全不同,她是叶尔羌河不同河段的不同称谓之一。更上游是克尔钦河,由乔戈里山地冰川舌部的冰川融水汇流而来,成为纵横塔里木盆地近两千公里的塔里木河最重要的源头,也是塔里木盆地草木枯荣和植被繁衍最重要的依据。从南缘切入塔克拉玛干沙漠纵深,可以看到塔里木河的古河床遗迹。一片相距或近或远的危楼魅影,夕阳之下迎着光照的那一面接近赤红,稍经风吹,土沿儿上轻尘拂动,似乎让人看到岁月流逝的轻盈轨迹。若是掀起一块儿来,我想六十吨的大货车也未必拉得动。河床如此致密的质感和体积,足以让人想见塔里木河当年水旺之极的情景和流经的年代久远。这些古河床的残段距今天的塔里木河一百五十公里,而这样大幅度的摆动只不过是近二百年间的事。遥想当年,随着塔里木河的龙尾一摆,丝绸之路的繁荣盛景被一扫而空,从此成为往事。但是,人文对水文的依赖仍是几千年间基本未变的事实。

已经接近七月,我第一次目睹乌鲁克苏牧场让人惊愕的状况。看着羊头抵着地面以两排细碎的牙齿薅着草根子啃,隐约觉得似乎一场瘟疫正在迫近。没有水,草荒严重,轻风扫过,甚至能看到淡淡的烟尘腾起。当地人说太冷了,雪水没下来,见不到往年山脚儿碎石沟里几步外就能看到的水头,听不到充斥在峡谷每一寸空气中不绝于耳的喧嚣。整个乌鲁克苏峡谷显现出一种被弃的单调,似乎一个有意布置出来的阴谋正在实施。人们绝想不到,世界范围的气候异常在帕米尔高原夏牧场的一角也表现得如此突兀,让人猝不及防!

在评述塔里木盆地自然境况变化的时候,我曾反复讲述我的一种悟测:

相比大量垦殖和对塔里木河水系有效管理的失范,更可怕的是地质地理的节律变化。譬如天山六亿年间的数度沉浮和塔里木盆地由大海最终变成沙漠,这样的大剧变,足以使一个地域或更大范围的地球区域被颠覆!乌鲁克苏的严重问题不是雪没有化,而是在南极大陆冰架不断崩溃的同时,这里的降雪也在大幅度减少——种种迹象都在描述着一个隐约的事实,人们只是不愿意接受。

吉普车穿过往年绿色披地的乌鲁克苏草场扬起一路烟尘,四处透风的车缝子里能闻到呛人的碱末子味儿。拉开车窗,车轮子卷扬起来的烟尘一下子变成了刚从瓶子里钻出来的那个魔鬼,飘摇着簇成隐约的一团在你面前舞蹈。立即关上车窗,车内的所有地方,人的衣裤和手,立刻落了一层灰——谁能相信,这竟是往年大片绿草的屑末!我几次疑心走错了地方,直到见到零落分布在一条沟里的石房子,才触摸到记忆中的依稀形迹。

我远远地就认出了多里坤和巴奴汗。高原的岁月是一张过于粗粝的砂纸,两三年没见,两口子已有了柴根头的质感。几年前我见过十九岁的巴奴汗,称她为“小村名模”,眼前一脸灰黑的巴奴汗却是形容枯槁。我相信,对帕米尔高原的任何描述真的不能掺一点儿水分。看看我的这些塔吉克兄弟姐妹,他们身上仅是瞬间的变化已能说明高原的严酷本质。

但是,我是一派乡情的心境。多里坤和我行了塔吉克男人之间的吻手礼。巴奴汗以她的唇在我的掌心轻触,虽只是一瞬间,我依然能感到她唇间稍含的潮润,尤其是她的头低伏在我的掌心之间那种极尽贴近的亲切感。我知道,这不但是多年来久居大山之间的塔吉克乡亲们对我的接受,更是一种浓浓的亲情表达。

因为多年的高原行旅经历,我已熟知塔吉克人的各种礼节,但是,我尚没有以同种方式对待每一个塔吉克人。既使不使用他们的礼节也能说明我的情感指向——就像我对多里坤,还是以汉人简单的握手来表示问候。多里坤和巴奴汗夫妇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两个童齿未褪的女儿刚从羊粪堆里滚出来。我低伏在她们的小脸上逐一亲了一下,心里充满舐犊的温情。山里的孩子,并不比牦牛和羊多见几个人,她们见到我这位陌生的老伯都吓得直哭。巴奴汗一个劲儿地指着我让孩子们叫“汉族爸爸”“汉族爸爸”。

我再次被塔吉克女人感动。羊群圈在圈里憋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巴奴汗就起来挤奶,上百只羊的奶汁“滋滋”地先后飙射在一个铁桶里。就在这个时候,小女儿饿了要吃奶,巴奴汗撩起衣服揪着****填塞在她的嘴里任由她吮吸直到睡过去,而巴奴汗的两只手不停地捋着羊奶头竟然无暇再扶她一把。扯动的间隙,巴奴汗的****被孩子含在嘴里拽得老长。羊圈清静之后,巴奴汗低伏着身子伸出整条胳膊把细碎的羊粪拢成堆儿一捧一捧地往口袋里装,再背起来,两个女儿缠绕在脚前,一步注意不到都会绊脚。这一天的傍午之后云层很厚,阳光透过云隙迸射出数十道橘红的光束。巴奴汗一手揪着背上的口袋,一手拉扯着两个孩子慢慢走去。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背上硕大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