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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鬼村一棵树(3)

这天傍晚,王全国先来跟我安顿一番,就匆匆去了。等到夜幕降临,大屋四周的麦垛、苇丛、渠坎,都潜伏了人。大屋外间的墙旮旯里,藏了一个叫胡麻的小伙子,手里攥着一杆鸟铳。王全国则藏在无皮老柳树旁边的芨芨草墩里。一共是6个民兵,都各就各位,严阵以待,眼睛瞪大如铜铃,只等那鬼怪出现。

6个民兵守在大屋周围,等于在给我站岗放哨,我只管放心睡觉,睡得就格外的踏实香甜。这以后夜夜如此,我只管睡觉,只苦了蹲坑的民兵们,夜夜喂蚊子,还一动不敢动,怕暴露目标。外间守候的胡麻比其他几个稍好些,可以出声骂娘,被蚊子咬了也骂,老鼠吓了也骂,骂蚊子骂老鼠骂王全国,说只有猪脑子才会想出这种办法。后来才知道,其他4个也在骂王全国脑子不够用,这样子能抓着鬼才真叫见鬼了。

王全国硬着头皮坚持了5夜,那女鬼不见出现,也就没有了劲头,说再埋伏一夜,如果还是抓不到鬼,这次行动就算结束了。

第6天夜里几个人懒懒散散来了,却不愿意再去蹲坑,说蹲也白蹲,都跑到大屋办公室来陪我天南地北的闲聊天,王全国也没了蹲坑的兴趣,打发其中的六贵到外边放哨,一个小时轮换一次。六贵磨磨蹭蹭去了,出大屋门,忽然失声惊叫了起来,大家慌忙跑出去看,六贵正手指着天空高喊:“看!火球!火球!”

大家抬头一看,村子西北方夜空果然有一团火光徐徐坠下,另一团正好腾空射出,划出一道灼目炽光,然后坠入同一方向。众人都怔着,呆站一会儿,不见火球再次出现,王全国就率众民兵朝村子西北野地跑去,我跟在后面跑,到了野地,大家满地搜索,没找到任何可疑物证。在大屋那边看火球,好像是在这一片地面发射和坠落,其实很可能目测有误,搜索一阵,毫无结果,只好等白天再来。但村民们已经受了惊动,都从屋里跑出来,问出了什么事,一时谣言四起,众说纷纭,整个村子都乱套炸锅了。

那所谓火球必是信号弹无疑,论性质应该比装神弄鬼更加严重。我和谢玉田、王奎、王全国等连夜开会研究,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件,一棵树村肯定有埋藏很深的阶级敌人,必须火速向上级汇报。

第二天一早,我和谢玉田一起,骑马往孚远镇赶。公社革委会一班人听了汇报,把装神弄鬼和信号弹联系起来分析,也认定一棵树这个地方很适合隐蔽敌情,说不定还深藏着老牌特务,一定要深挖细查,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让多年的悬案大白于天下。指示完毕,当即决定由公社武装部黄部长带一助手前往一棵树村,依靠广大贫下中农,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黄部长当过侦察兵,有些侦破方面的经验,认为要破此案,当以查清谁有作案时间和条件为要。黄部长对破案信心十足,认为小小一个一棵树村,百十号人,挨着个查,一定能够把可疑分子揪出示众。

黄部长到村子后,让谢玉田找人在大屋办公室再支两张床,要和我住在一起。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不喜欢拖泥带水,到村的当天晚上,就让谢玉田找几个贫下中农来,要大家抖情况,提供破案线索和可疑人名单。以后连着几天,都是开这样的调查会,谓之发动群众摸排阶段。每次的会,都由王全国张罗叫人,但每次的人都来不齐,来了的往大屋墙根一圪蹴,都像泥胎似的一言不发。因村里各家各户居住分散,屋院互不相连,夜里又不太串门,那夜里谁在家谁不在家只有自家人知道,旁人怎么可以乱说胡说?所以无论黄部长怎样启发开导,主动发言的人还是很少,揭发别人的更是一个也没有。最让黄部长不满意的是有些人居然认为人死只是肉身死了,魂不附体了,就化之为鬼魂,所以一棵树有鬼显灵,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更有甚者,竟有人私下里说,一棵树这样的穷乡僻壤,死气沉沉,闹闹鬼、放放火球才好,总之是有点事比什么事也没有要好。黄部长在会上说,贫下中农说出这种话,真是糊涂,太糊涂了!

这样的调查会开了5天,摸排阶段结束,一无所获,黄部长就焦躁起来,对我说,以前光听人说一棵树贫困落后,这回算是领教了,真是太落后了,人也愚昧,个个冥顽不化,都像是榆木疙瘩脑袋,给这样的人开会真是浪费时间。

黄部长决定不再开会,和王全国一商量,圈定了5个重点怀疑对象,因为只有这5个人无人能够证明那夜里不在作案现场,或证明不足信、且多劣迹者。

5个人里,地主家庭成分的马国印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国民党马弁、******坛主之子的吴能,再次是富农成分的马良世和中农成分的张荞麦,最后一个是郑天保,成分最好,雇农。往小本子上写郑天保名字的时候,黄部长有些犹豫,说:“这个人出身蛮好的,应该是我们的依靠对象嘛!”

王全国说:“黄部长,成分好不能保证他就一定是个好人,牛二的成分也好,他能算个好人么?”

黄部长眨矇眼,说:“牛二?你说的是哪个牛二?”

王全国说:“杨志卖刀上的那个泼皮牛二么!我觉得郑天保这个家伙很多方面都像那个泼皮牛二,怕苦怕累,游手好闲,怪话连篇,不折不扣是个刁民,平时结交的尽是吴能那号不三不四的人,一棵树出怪事,肯定和郑天保这个家伙脱不了干系!”

王全国成天跟随黄部长跑前跑后,很得黄部长的信任,耳风一吹,郑天保就上了嫌疑人名单。我觉得天保搞信号弹的可能性不大,没有一定的弹药方面的知识,搞出能上天的火球是根本不可能的,装鬼吓人似乎也不像,王全国非要把他打入另册,我想可能还是由于郑天保和吴能走得太近,太过密切。王全国对吴能好像格外的仇恨。

黄部长和王全国拟好了重点嫌疑人名单后,就决定在大屋里搞一次突击审问。

审问就在大屋外间进行,黄部长让谢玉田、王奎、会计王小满等村干部都来参加。黄部长的助手当堂记。审问开始时,黄部长特意把手枪放在桌子上,门口还安排了民兵站岗,气氛甚是森严肃穆。

5个人依次由民兵从外面带进来。先带马国印,胆小怕事的马国印身体单薄,走到老柳树下就发起抖来,进了大屋,越发抖得厉害。吴能却是若无其事,一路东张西望,满不在乎。但跟在吴能后面的马良世和张荞麦却害怕得要死,面色煞白,埋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郑天保是最后一个被带进来的,头发又脏又长,烂毡片一样乱扎着,脸黑如炭,腰间扎根破布带子,样子活像个越狱的囚犯。他进大屋的神态比吴能更加放肆,大摇大摆,嬉皮笑脸,站定以后,还跟双手端着鸟铳的胡麻开玩笑,说胡麻也是嫌疑犯,信号弹只有鸟铳才能打得那么高。

王全国吼叫道:“郑天保!少嬉皮笑脸,油腔滑调!今天你给我放老实点,好好交代你的滔天罪行!”

黄部长接着开审,先审马国印和吴能,要他们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要心存侥幸,企图蒙混过关。马国印一直抖着,听完黄部长开场白,好像通了电一样筛起糠来,浑身剧抖不止,牙齿嗑个不停,脑袋冒出寒烟,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马国印吓成这样,黄部长就要吴能先交代,吴能眨矇眼睛,说:“交代啥?我没有啥可交代的!”

王全国说:“吴能,吴日能,你日能,我叫你日能!”

说着,走过去,忽然左右开弓掴了吴能几个响亮耳光,不等吴能站定,又照腰猛踹了一脚,吴能就像一只麻袋一样,撞在墙上,再弹起,重重地摔倒。马国印见状,又像打摆子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引起颤抖连锁反应,旁边的马良世和张荞麦也跟着发起抖来,3个人抖成一片,好像****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里,骨节和牙关抖毖之声,清晰可闻。吴能被王全国的铁掌掴得满嘴是血,腰上挨的那一脚也很重,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出声,怕再挨打,态度老实了一些,但还是坚决不承认放了信号弹,喊冤不止。黄部长觉得马国印是个突破口,就继续审问马国印。这可怜虫受了吴能的感染,竟然也颤颤抖抖地喊起冤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说那天夜里确实没有发过信号弹。黄部长就追问,那么,出现信号弹的时候,你到底在哪里?当时你在干什么?谁能够证明?马国印就口吃起来,回答不出,眼睛不断偷偷看郑天保,马良世和张荞麦也不约而同地偷偷瞥天保。郑天保就瞪住那3个,说:“日你们先人的!你们看我做啥?我脸上有信号弹是不是?”黄部长立刻警觉起来,目光如电,紧射郑天保,厉声说:“郑天保!你老实交代!信号弹是不是你干的?”

郑天保嘴里不住地啧啧着,苦笑着,摇着他的脏脑袋,欲言又止的样子。黄部长说:“你嘴里啧啧个什么!少耍花招,快交代问题!”

郑天保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实在要我说,那我就一五一十都说了吧,那天夜里我们5个,是在一起来着……”

说着就盯着看王奎的脸,嬉笑一下,又不说了,好像难以启齿的样子。黄部长满面狐疑,目光在王奎脸上停住,又盯住郑天保,说:“在一起怎么了?说!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照实说!不要有什么顾虑!”

王奎有些不安起来,被黄部长逼视着,更加沉不住气,就骂起来,“郑天保!****先人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嗓门眼让球毛塞住了吗?”

郑天保抓着烂毡片一样的乱发,好像豁出来的样子,说:“说起来真是丢人,那天夜里,我们5个,嘿嘿,一块儿贴了王队长的窗根!王队长跟他婆姨在炕上,光说话不弄事,我们就一直等,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弄起事来,火球正好上天了,我们就跑开去看热闹……”

郑天保说完,就羞愧地低下脑袋,王奎笑了起来,骂道:“怪不得那天夜里我听着外边不对劲,原来是你们这帮狗杂孙!****先人的天保,你都三十好几了,还靠这个解饥荒呢!”

郑天保点头哈腰,说:“我有罪,我丢人现眼,我灵魂肮脏,对不起贫下中农!从今往后一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绝不再带人听窗根了!我向贫下中农和黄部长保证,再犯这样的作风错误,叫我断子绝孙,打一辈子光棍,不打光棍生下个娃子也不长屁眼儿!”

众人本来就憋不住想笑,此时索性放开大笑起来,连刚才还在筛糠发抖的马国印,也跟着窃笑。只有黄部长气得肝子疼,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见众人笑个不止,猛拍一下桌子,炸雷一般大吼道:“滚!滚!都******快给我滚!”

突审搞成了一场闹剧,黄部长十分恼怒,又继续查了几天,毫无进展,没有一点线索,火球案遂成了无头案。几经波折,黄部长对破案越来越没有信心,也越来越没有了兴趣。心平气和下来,再三权衡,便同意了谢玉田等人的外乡人、过路客作案说。不久黄部长的助手和王全国在村外一片撂荒地里,发现了一处带硫磺气味的糊迹,焦黄的草叶像是被灼烤过的。

黄部长就和我一起前往察看,仔细地看了现场,黄部长说那信号弹可以肯定不是信号枪射出的,是预先埋好,上面安装有定时弹射装置的。所以,根本无法根据作案时间排查作案者。就是说,即使是本村人干的,也难以查出是谁干的。

黄部长在一个偏僻穷村呆了将近20天,早有去意,现在就给自己找一个就势下坡的理由。我虽然对枪械机巧一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但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写了一份他在一棵树村努力认真破案,最后查明一棵树无人作案的证明材料,让谢玉田盖了村革领小组的章子。黄部长很满意我写得周到得体,遂高高兴兴回孚远复命去了。

黄部长走后,我仍在大屋办公室住着,这以后再没闹过鬼。在村里待的时间稍长,和社员渐渐熟了,常有人来找我聊天,我横竖是一个人,很希望有人陪着说话,故谁来我都表示欢迎。

吴能也来,但总是避开王全国,有王全国在,他便不进屋,或正和我聊着,王全国来了,他便起身就走。郑天保、蔺开有、胡麻、六贵等都不怕王全国,甚至敢于公开蔑视王全国,唯独吴能不敢,对王全国畏而远之。

我对于大屋突审时吴能挨打这事,一直有些内疚。王全国下手实在太狠,居然把吴能的牙血都打了出来,猛踹的那一脚,要是换成马国印,恐怕致残的可能性都有,幸好吴能身体还算健壮,疼痛几天也就过去了。尽管突审和打人我并没有什么直接责任,但总觉得有些愧疚,故吴能每次来,我都很客气。且对王全国说,今后对吴能这样的人,要注意政策,要讲团结,有话好好说,不能随便动手打人。

王全国咬牙切齿说:“他日能,我就要打他!谁都不该打,吴能****的杂孙就该打!不打他,****的就不知道个天高地厚,就会蹭着鼻子上脸,就会骑到我们贫下中农脖子上拉屎撒尿!”

我说:“王全国,你好像特别不喜欢吴能,吴能又不是阶级敌人,他的问题,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王全国说我千万不要被假象所蒙蔽,对吴能、郑天保这伙人,绝对不能放松警惕。王全国说他根本不相信装神弄鬼和信号弹是外乡人干的,他一直怀疑是吴能在背后捣鬼。

王全国说:“赵组长,这些人跟你套近乎,是想腐蚀拉拢你呢,你还是应该提高警惕,离他们远点的好!”

我觉得王全国这个人真是有点岂有此理,我是上面派驻的工作组成员,跟他谈话,要他注意政策,不要随便动手打人,他不但不听,反而说我正在被人腐蚀拉拢!就想,这个人是不是脑子真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这样的没有分寸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