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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代尔维什的蚂蚁(2)

“革命嘛,受点委屈磨难,经受考验,这样的事情是难免的嘛。”老胡同情地说。老胡是我们这个5人工作组的头儿,5个人分别来自5个不同的单位,老胡是某厅政治处的副处长,是个前牛鬼蛇神,十年浩劫中,也被关过班房,进过五七干校,当过羊倌。他平时不苟言笑,很有些领导干部的派头威仪。

“老蚂,你自己有名字,为啥还要叫蚂蚁呢?”组员阿尤甫问他。

“我喜欢蚂蚁,我从小就喜欢蚂蚁呢。”蚂蚁先生说。而且说,他所以要用这种全世界到处乱爬的小虫子做他的名字,是因为叫起来顺口,好记。

他在小心翼翼和我们接触一段时间后,便成了我们宿舍的常客,晚上营业食堂打烊后,就钻到我们的宿舍来。比起营业食堂,我们的炉火更加暖和,还可以看到电视。他每次都拥着炉筒坐着,两脚叉开,炉火烤得他的衣裤直冒白烟,还带出一股酸菜样的裤裆气味。他总是没话找话说,知道我是作家协会的干部后,便说他懂法语和中文翻译,还翻译过素友的诗。在东北的时候,还亲眼见过丁玲和白朗,她们那时风韵犹存,明眸皓齿,光彩照人。这些话,无论真假,都无法落实。但他毕竟知道世界上还有个素友、丁玲和白朗。这时候,这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儿,在我面前便变得矇眬和神秘了起来,仿佛他身后拖着一片厚重混沌的云烟,总也望不到他跌跌撞撞的来路。

一次,新闻联播里正放着中国总理访问越南的消息,他危坐着直盯着荧光屏看,问他在祖国还有亲人吗?如今越南也在改革开放,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祖国去,偏要待在这么闭塞偏远的异国他乡呢?叶落归根嘛,人老了都该回到自己的老巢去。

“我是一个世界公民,国际主义者。”

他摇着花白脑袋,表示没有回老巢的想法:“习惯了,我在这里过习惯了,这里的冬天不太好,再过两三个月就好看了,连河水都变清了,到处都是花,鸟叫……”他叼着烟斗,痴迷得望着窗外,窗外的月光很亮,公路上有赶车的农人在唱歌,狗叫声此起彼伏,他倾听了一会儿,喷口烟雾,说:“我这辈子就是当盲流的命,我喜欢这个地方,这是前世注定的,这个地方的人,老百姓很快活,我喜欢快活……”

这以后不久,他便让我看他写的几个状子。这些状子都是递给县检察院的,还附有维文,被告是四川盲流司文通。司文通前些年曾聘请蚂蚁帮忙追债打官司,答应除交通、住宿费外,还每天补助他15元。蚂蚁为姓司的工作了一年,追回债款21万元。但司文通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只支付给他少许差旅费,其余一律赖账不给。他状告那个四川盲流想讨回公道,追回拖欠的几千元补助费,外加3年利息。

“司文通是个烂桃子!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臭虫、苍蝇、无赖!”

他好歹把案子的原委说清楚了,义愤填膺地诅咒着那个坑骗了他的人。但看他写的申诉材料,却让人莫名其妙。似通非通的文字,胡乱堆砌,不知所云。由此可见,翻译素友的诗,纯粹是吹牛。老胡看罢,说这样文理不通的状子不要说有没有事实依据,都不可能告得赢,何况,谁是谁非还不一定呢?

蚂蚁先生还要申辩,四川盲流司文通恰巧也来串门,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笑着在蚂蚁先生肩头上拍了一把,说:“老蚂!你又在背后****尻子了,你总是背后日人,你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屎球呵!”

司文通五大三粗,脸上横肉堆积,样子非常雄壮,对桌上乱扔的那些状子不屑一顾。蚂蚁稍显尴尬,干咳了几声,笑道:“你尻子上肉肥得很呢,不日你日谁呢?”

“格老子的,你那样小小一个****,能日得动我就只管日吧!”四川盲流豪爽地说。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直要到官府诉讼你,我得让你知道,不把欠我的钱还给我,你连觉都睡不安稳呢……”

“我睡得巴巴实实呢老蚂!我谢谢你个老不死的家伙,我后半辈子都离不开你呢!我喜欢你挠我的痒痒呵,我喜欢你呵老家伙!”

四川盲流高声武气地说,同时又拍了国际盲流一把。

司文通的老婆从老家来看他。他摆了桌酒席,请大家到他家去热闹热闹。请我们工作组全体,同时也邀请了蚂蚁先生:“你也来,老蚂,官司归官司,格老子的,我还是把你这老不死的当好朋友哩!”

司文通走后,蚂蚁神气起来,说:“这个家伙最怕我,他最怕我呢!”

这晚上除老胡之外,我们工作组其余几位都去了砖厂,蚂蚁先生也如约前往。被邀请的还有乡里的几个头儿,还有本乡几个会说笑话会弹都塔尔唱歌的热闹人物。大家通宵达旦的热闹了一夜,喝了30瓶昆仑特曲,吃掉了两只羊,又唱了半夜的歌,吼得屋顶直往下掉土。蚂蚁先生不顾高龄,喝得醉眼矇眬,眼睛红得像吃了死人肉一样。还不伦不类的跳了个萨曼舞,之后忽然伤感得哭了起来,老泪纵横,说他可能快要死了,他不想死,想快活地活着。司文通搂着他瘦小的身躯,说人都有一死,圣人草民都一样,活就好好活,活一天快活一天,等于给自己增了阳寿,死也不亏枉。蚂蚁先生破涕为笑,大家于是搂着他伴着都塔尔高唱起那首“除了死剩下的都是快乐”的阿图什民歌,唱得热气腾腾,大汗淋漓。

这以后,蚂蚁先生再也没有提起告状的事。对自己在司文通家酒后失态哭鼻子的场面,并不讳言。说在此之前,他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当真变成一只蚂蚁,一只黄甲壳蓝肚子的大蚂蚁,钻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这不是个好征兆,所以想起来不免有些伤感。同我们日益熟悉后,他出入我们工作组宿舍就像他自己的宿舍一样随便,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愈是感到生命终点的临近,愈是恋着炉火和有人群的地方。但老胡却不太欢迎他来。一是,蚂蚁不是本乡的人,和工作组毫无关系,成天泡在工作组宿舍不合适;二是,蚂蚁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来历不明。不久,他就听到一个消息,说蚂蚁根本不是什么越南志愿军,而是南越伪军的一个兵油子,跟北越打仗时,被中国军队抓了俘虏,然后就发配到新疆来了,因不好好改造自己,常有不良言行流露出来,所以被关了几年班房。

“我早就嗅出,这人身上有股味道不太对头。”老胡说。让我们往后注意,跟这个人不该说的不说,报纸、上面的文件不要乱扔,要锁起来。

但蚂蚁还是照来不误。一次,老胡到县上开会,他说老胡身上有很多霉点,是个病入膏肓的人。有几次他硬要给老胡看手相,被老胡愤怒地拒绝了。

“唯物主义者,我不信这一套!”老胡说。

老胡不愿看手相,蚂蚁就给我们几个看。

这天早饭后,他拎着一捆废橡胶带,又摇摇晃晃地来了,说是特意捡来给我们引火架炉子用的。这天是个星期天,起风了,屋外黄尘滚滚。老胡要写一个汇报材料,我们则无事可干,蚂蚁来了,便请他继续给我们看相。他看面相,手相,谈疾病,不完全是胡说八道。他说他确实懂一点医术,平时也给本地维吾尔乡民看看病,这却是事实。昨天他看了我的相,说我的内分泌有点毛病,肝脏可能有点问题,肠胃也不好,有较严重的便秘和痔疮,便基本上都在点子上。

阿尤甫让他给看看,身体有什么毛病没有。蚂蚁先生便同阿尤甫面对面坐下,先看其脸部,凝视片刻,忽然一笑,说阿有甫眉毛零乱耷拉,昨天夜里必定干好事了。

“干什么好事?蚂蚁老爹,昨天晚上我哪儿也没有去!工作组的人,胡里麻堂的事情能干吗?你说,那样的事情我们能干吗?”阿尤甫笑着说。

蚂蚁先生目光炯炯地盯住他,说:“我是说,你晚上躺在床上,自己给自己干了好事情嘛……”

阿尤甫的脸便有些红起来。蚂蚁先生于是非常得意,像老鸦一样笑了起来,说:“这样的事情,男人们都试过的,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快活过的呢,没有女人嘛……”

他说罢便开了一个粗鲁的玩笑,劝我们趁年轻的时候,多快活快活,多找几个女人快活快活,边说边做了一个不文雅的动作。他没有发现老胡早就停止了写作,正用异样的眼神儿望着我们。

蚂蚁先生继续劝告我们及时行乐,星期天不要窝在房子里,找姑娘们玩耍去。男人不喜欢女人叫什么男人呢?

他的露骨的煽动使我们屏声息气,听得目瞪口呆。阿尤甫长长地吁了口气,笑着说:“胡达呀!你这是叫我们到天堂里去呢?还是到地狱里去呢?女人又不是路边树上的杏子,难道可以随随便便摘到的吗?”

蚂蚁先生正色说:“男人想的事,女人也一样在想呢!”

他还要接着往下说,忽然被老胡喝住了。老胡的样子非常生气,他是个瘦高个,双臂很长,眼睛原本就有些暴突,现在因为生气更加暴突,好像眼看要崩裂出来一样,他站了起来,骨节很大的手臂朝门口扬了一下,这是忍无可忍的动作。

“不像话!你这个人真是太不像话了!”老胡说,嘴唇激动得直哆嗦,两眼像两个鹅蛋一样暴突着,用手指着门:“你赶快给我离开这里!马上就走!”

蚂蚁先生怔愣着,结结巴巴说:“说笑话呢……胡组长,胡大人,我跟他们说……说笑话呢……我们说笑话玩耍呢……”

老胡的长胳膊仍像铁棍一样指着门说:“你走吧!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来了!”

蚂蚁先生就有些尴尬,磨蹭着站起来,朝我们笑了笑,伸出手像枯枝一样在空中扬了扬,低声咕噜了几句越南话,慢慢地朝门口走去。这场面使我们也有些难堪,只好目送着他离开。外面的土街上正刮黄风,他瘦小的身影在风里摇晃着,不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以后,他没有再来。连营业食堂,也没有再见到他了。

开春的时候,在我们离开代尔维什乡的前夕,司文通来给我们辞行,顺便提起蚂蚁先生,说蚂蚁先生住院了。这两年,老家伙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经常住医院。而且告诉我们,住院期间,从巴楚他原来呆过的地方,来过一位妇女,年龄说不清楚有多大,在医院伺候过两天,等蚂蚁先生出院后才走。这个搞不清年纪的女人给蚂蚁不为人知的生平增添了更加神秘的气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确实是个越南志愿军,没打过一次仗,就到中国来了。司文通跟预制厂的人熟,预制厂的人告诉他,10年前有过一封从越南寄来的信,是寻找蚁金水下落的,转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写回信。这个浪迹天涯的人,有些事是别人永远无法弄清楚的。

蚂蚁先生在我们离开代尔维什乡大约半年后死了。他的棺木是司文通给准备的,连寿衣寿被都是四川盲流准备的。这是到乌鲁木齐办事的代尔维什乡干事雅阔夫告诉我们的。他落葬的地点在台勒维曲克河岸的一块黄土高地上,那里有片杂木林子,特别招鸟和乌鸦。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死了也不寂寞,总能听到鸟叫和河水流淌的声音。雅阔夫说,蚂蚁先生的坟两个月后就肿出来一个大包,像烟囱一样引人注目,原来那是一个蚁巢,亿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在那烟囱般的蚁巢上蠕动着,忙碌着,非常壮观,看着让人肉麻。雅阔夫风趣地说,代尔维什乡的这个蚁巢很可能就是全世界蚂蚁们的司令部。蚂蚁先生说不准真变成一只黄甲壳绿肚皮的蚂蚁大王了。

“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信息的呢?”

“耳朵的耳朵。”

收藏家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