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乱营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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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号院(2)

陈大娥又举扫帚要打,赛布笑着跳开躲闪,被追得满院子到处乱跑。

闹毕,陈大娥打扫厕所去了,赛布又圪蹴下,我说,“赛布,干得不错嘛,到乱营街才几天,就挣到六百块钱了!”

赛布说,也就是碰上蓝老板了,仁义,不拖欠工钱,换个人,难说了。活儿昨天赶早就干完了,翟头儿跑了快两天了,还没有联糸上新活路,只好晒太阳。没有活儿干人心里慌,照这么闲下去,坐吃山空,几百块钱够干什么的。

我说,“现在挣钱不容易,狼多肉少,你们才歇了一天就心慌,我都有歇了两个月了,难道不活了么!”

正说着话,兆里和灵兰回来了。看见我,兆里就向我介绍灵兰,我说,“兆里,你女朋友真是不错,好好包装包装,她会比城里人还城里人!”

兆里说,“从蓝宅出来,我带她去转靖边街超市,就是要给她买两条裙子的,她不要,反倒用她的钱,给我买了两件衫子!”

灵兰就白他一眼,说,“什么他的你的,你进城才十天,就开始分清你我啦?”

我说,“兆里,你也应该收拾收拾,找到灵兰这样的女朋友,你得注意注意自已的形象了,别总是蓬头垢面,灰头灰脸的!”

兆里笑道,“收拾什么?我是干苦力的,每天汗流浃背,能干净得了?只要她不嫌气我,我就用不着收拾打扮,我收拾给谁看?”

灵兰捅他一下,脸却红了,说,“豹子来了,你们一块儿说话,我去做饭,豹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酸揪片子吧!”

我说,“算了,自已做饭太麻烦,今天我作东,请大家吃五元小炒,就算给灵兰接风冼尘了!”

就吆喝了罗流儿和陈大娥一起去。一干人拉拉扯扯拥进对面的马五哥小炒馆,选张桌子坐下,罗流儿眼睛尖,指着窗外,说,“翟哥子回来了!”

我说,“把老翟也叫来,反正今天你们都闲着,咱们好好乐一乐!”

罗流儿就冲出去叫翟毛础。

兆里说,“豹子,灵兰不乐意我了,说这顿饭得我来请,我和赛布进城,你真是帮了大忙,让你再破费,我真是不好意思了!怎么说你也得让我表示一下,好不好?”

我说,“好饭馆我请不起,只能请你们吃小炒,酒就要肖尔不拉克,大家放量喝,我管够!兆里你想请客,留到以后吧,等你的饭馆开起来,你要好好请大家一次!”

兆里说,“我也盼着有那一天呢!上午我和灵兰去蓝宅看蓝叔和黎姨,黎姨想把灵兰留下,给他家当保姆。蓝叔又说饭馆门面的事了,让我放心,耐心等两三个月,他一定帮我把饭馆开起来!”

灵兰说,“兆里赛布到城里来,我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都亏了蓝叔黎姨,李叔戴叔帮忙,还有你,豹子兄弟,这么热心,实诚,对我们乡下人像对自已的兄弟姐妹一样,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呢!”

我说,“灵兰你不要臊我的皮了,我这人没心没肝的,给谁也帮不了什么忙,我倒是想知道,蓝叔黎姨让你留蓝宅当保姆,你到底答应没有?”

灵兰说,“我这次来,是兆里电话里说了这边情况才决定来看看的,我想看看,能不能在这边开个裁缝店?镇子上我已经干了三年了,就那么散散漫漫一条小街,两三千人的小地方,又那么偏远,能有什么发展前途?昨天我问过大娥姐,大娥姐说这条乱营街上,就美容美发店、小饭馆、小服装店多,裁缝店只街南头有一家,还是个维族师傅,专做民族服装的,我想这是个机会哩,但是黎姨提出来让我当保姆,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家那个傻小湖,连鼻涕都吃!这事情挺让我犯难,豹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兆里说,“黎姨想让灵兰留下,主要是那小湖太闹心了,黎姨心里烦,那傻儿的病好像越犯越厉害,都十五六岁的人了,当着我们的面,就解裤子对着花盆撒尿,边尿边摆弄自已的小鸡鸡,伺候这么个半大傻小子,是很让人犯愁。但是人家已经张口了,我们能一口就回绝了么?所以,我给蓝叔黎姨留了个活话,说我们再考虑考虑。这事主要是太突然了,灵兰来,住几天还是要回去的,裁缝店不是想开就能开成的。”

我说,“这事情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你们要想在城里发展,包括你开饭馆,甚至灵兰将来的裁缝店,都得靠着蓝叔黎姨,这是你们的一次机会!别人想靠还靠不上呢,你们还犹豫什么?灵兰既然出来了,还急着回去做什么?”

兆里连忙说,“豹子你说的对,人家有难处,正是我们报答的机会,我刚才和灵兰也商量过了,去还是要去的,你这一说,我不再犹豫了。”

灵兰说,“我明天就过去,先帮着兆里把饭馆开起来,裁缝店的事以后再说。再说了,我在蓝宅,也不是白干,人家管吃管喝管住,还给我六百块钱工钱,我为什么不去?那么漂亮舒适的楼院,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想看电视,看书,都很方便,想冼澡,什么时候都有热水,我是去享福的嘛,又不是去当喜儿伺候黄世荣他妈!那个傻小湖胡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有办法调教他!”

我说,“这叫脑子通了,一通百通,就是去当喜儿,也值,黄世荣不会亏待你的!”

说得大家都笑,陈大娥说,“豹子你这比喻可不咋恰当!灵兰怎么是去当喜儿?那蓝老板不成黄世荣了吗?”

大家就哄堂大笑,兆里也跟着笑,笑毕,说,“豹子,蓝叔黎姨又问起你了,他们还是想让你来十号院,说你挺机灵的,李叔又是老同学,家境不宽裕,厂子不景气,想让你来替他们看管这大院子,也算帮老同学一把。这也是打着灯笼找不来的好差使,豹子你反正闲着,为什么不来接这闲差?你来了,咱们可以天天见面,多好!”

我说,“我正这么想呢,我现在的确无事可干了,蓝叔黎姨要真想做善事,我也不能不识抬举,我喜欢乱营街,热闹,我真到十号院了,就成穆仁智了!”

说得大家又哈哈笑起来。

翟毛础搓着手板进来。听罗流儿说有酒饭吃,陈大娥也在,一身臭汗的老翟特意回十号院冼了冼,还换了件干净衣服,进来就嘿嘿笑着挨陈大娥坐下。

我说,“翟师傅,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讲究、挺多情,专为大娥姐冼浴更衣!”

翟毛础咧开满嘴黄板牙,笑道,“都老夫老妻了,还去球鸡巴什么情不情的!”

陈大娥就咬牙切齿,使劲掐他的大腿,翟毛础被掐得嗷嗷乱叫,大家跟着起哄。

这顿饭我点了十个五元小炒,外切了两付卤羊肝,两付卤羊肺,四元一瓶的肖尔布拉克喝了八瓶。劳动人民的肠胃强健,吃得津津有味,喝得满脸红光。饭桌上粗言俚语,开怀说笑,其乐融融。河州师傅马五哥每上一道小炒,兆里都要细细品尝,说长道短。马五哥五年前跟着一帮河州金客去阿山淘金,淘了两年,有了一些积蓄,就到乱营街来开小炒店,生意火爆。杨兆里每天干完活儿,喜欢到马五小炒店看马五哥忙碌,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

大家放量喝酒,无话不谈,就连最木纳的小矮子罗流儿,也被酒烧出话来,说起了他从云阳山中到雾都当棒棒军的经历。山城多陡坡,罗流儿个子太矮,爬坡时棒绳上的重物总是跟石阶磕碰。有一次,挑两只精致木箱往一道百米台阶上爬,不小心踩在一块香蕉皮上,脚底下一滑,连人带箱子一起滚下石阶。那箱子里装的是两件精密仪器。箱子的主人,一个戴眼镜的哥子说,仪器已经损坏,至少得赔十万元!罗流儿吓坏了,趁着眼镜哥子打手机报告的当儿,跳进石阶下面的树林,躲了起来,到江边上,夜里偷偷钻进一条货船,糊里糊涂上了嘉陵江。船泊岸后,不敢停留,总觉得眼镜哥子和警察就在附近盯着,于是不停地跑,这一跑就是四千公里,真正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跑到终点,流儿总算松了口气,这个地方,眼镜哥子不会找来了。

这个地方,就是乱营街。这条乱哄哄的街子,让他感到安全。

流儿在街子上讨过几天饭,有一天,讨到了十号院。其时翟毛础正在石锁上坐着,吃从恰克馕铺买来的热馕,罗流儿站在他前面,向他伸出一只脏拖把一样的手。一边使劲咽唾沫。

翟毛础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对要饭花子说,“一个馕一块钱,我可以给你一块钱,但是我得试试你的力气,这个石锁,你能举二十下我就给你!”

罗流儿就举了二十下,他不想多举,肚子饿着呢。

就这样,罗流儿成了翟毛础的小工。他正好需要个小工。

这就是小矮人罗流儿的全部流浪史。

翟毛础眼睛喝红了很像鸡屁眼,庄严着脸,伸着大手,拍皮球一样拍着矮人的青皮大脑袋,大声说,“流儿流儿,我的好兄弟,这就是咱们的缘份呵!这么大个世界,你云阳,我陇西,谁认识谁?咱们能走到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不是缘份是什么?还有咱们大家伙儿,天南海北,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能凑成一桌,这么痛快的喝酒,说话,这也是缘份呵!”

翟毛础没找到活儿,但情绪很好,说得自已就感动起来,眼睛竟然湿了,大家就都很感动,频频举杯,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顿饭一直吃喝到日脚偏西,赛布和罗流儿喝得烂醉如泥,桌子上一片狼籍。陈大娥问店伙计要了两个塑料袋子,要把盘子里的残汤剩羹收起来,打包,带回去给她的孩子春牛儿吃。

翟毛础喝住,说,“算了大妹子!别丢人现眼了,到阿不都那儿,我给你买一份馕包肉!”

陈大娥说,“我是看着怪可惜,这么油的菜底子,拌面蘸馍吃多好!”

翟毛础不由分说,抓住陈大娥的膀子拉起就走。翟毛础有家有口,远在大夏河和洮河之间的穷山峁峁上,那也是有名的穷山恶水,十种九不收的穷地方。他挣的血汗钱多半都寄回老家,他的婆娘刘二对在老家替他守家,供养高堂,抚养孩娃。他给自已留的钱很少,非常节俭,一个月只抽三块钱的莫合烟,从不买纸烟。但是他对陈大娥不错,实在饥渴难耐了,偶尔会在陈大娥身上用一次钱,一两月难得有一次。他们两人主要是打情骂俏,一见面就像发情的公鸡母鸡一样,总要互相调情取闹,捡最黄最色最露骨的话说,真真假假,让人迷惑,今天好像要来真的,因为没有打情骂俏。

兆里灵兰搀着东倒西歪的赛布流儿走了。我醉眼朦胧着,看着翟毛础挽着陈大娥朝阿不都饭馆门口走。阿不都把南疆的无花果栽在大木桶里,象树一样排在大门口,他就在无花果树丛中卖馕包肉、烤肉串、薄皮包子和油塔子、抓饭,生意也很是兴隆。阿不都和恰克马克一样,都有着漂亮的小黑胡子,都有着愉快而丰富的表情,在乱营街南腔北调的吆喝声中,他们的维吾尔风格的吆喝格外高亢嘹亮,像发情的雄鸟一样。

我看见翟毛础和陈大娥站到了无花果树下,买了馕包肉,好像还有烤包子,然后像一对夫妻一样,互相搀搂着,在乱营街的人流中穿行,然后在一条小胡同口消失。

陈大娥在这条小胡同的一个菜农院子租了间小房子,带着她的孩子春牛儿,过着寡居的生活。

她的老家在塞外,一个叫蘑菇泡子地方。那地方离张家口有八十公里,也是个地图上找不到的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