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乱营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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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香村饭馆

十二月八日是个祥和的日子,没有风,也没有明亮的阳光,云在天空凝住不动,远山的轮廓非常分明。没有风的天气就不冷,乱营街上弥漫着薄薄的蓝烟,飘着烤炸食物的香味。

杨兆里的香村饭馆门口张灯结彩,牌匾下面挂着两只红灯笼,店门两侧是六只大花篮,是居委会、独风流歌舞厅等街坊送的。马五送了一篮真正的鲜花,摆进了店堂。

十一点钟,恰克马克把民族鼓乐班子带来了。唢呐手鼓着肚子,穿着金色的袷袢,两撇漆黑的胡子十分生动,两个冬巴克鼓手年轻英俊,把四只羯鼓在花篮前摆好后,他们的吹奏立刻开始,整条乱营街随之欢腾了起来。

约摸十二点钟时分,赛布和罗流儿点燃了叶寄春送的鞭炮,两万响的热烈爆炸持续了很长时间,蓝色的浓烟腾空而起,火药的剌鼻气味在街上扩散,红色的纸屑象落花一样飞舞。硝烟渐散后,客人陆续来到。兆里和杨智站在店门口,笑脸相迎。

最先到的是黄奶奶率领的乱营街人士。苏公展、崔生堂、王步高等皆在其中。接着是戴明理、李蓟南、马万山,十号院各位从后门入。蓝承祖和黎姨是一起来的,见了杨智、赛麦堆,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十分夸张。

香村饭馆的开张宴席集合了社会不同阶层的人士,从盲道到老板,从文盲到文人墨客,从引车卖浆者到富豪贵妇,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真正汇合了一群社会大杂烩。

杨兆里使尽浑身解数,大显身手,海树兆丰将八凉十热源源上桌,在一片品尝和赞叹声中开始杯觥交错。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象神奇的药水或粘合剂,顷刻间将陌生、隔膜、距离化为乌有。在不断的碰杯中矜持者不再矜持,卑微者不再卑微,富人穷人,君子群氓、上九流下九流皆忘乎所以,打成一片,谈笑风生,热闹非凡。

酒宴上最富戏剧性的是老农和老知青这一桌,加上一个对他们的过去和现在一无所知的尊者黄奶奶。蓝承祖频繁地向杨智、赛麦堆敬酒,感谢他们当年的救命之恩,说得激动时竟然热泪盈眶。杨智、赛麦堆也频频地回敬蓝承祖和黎素玉,说他们有情有义,诚信仁义,富贵不忘乡亲,对兆里赛布真是太好了。边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黄奶奶大受感动,说,“难得难得,真是难得,如今这社会,进步是进步了,文明也是文明了,但是人情味儿越来越淡,有些人干脆连人味儿都没有了,你们这些人还知道念旧情,做善事,难得,真是难得!”

黄奶奶八十岁了身体还很硬朗,谈锋甚健,妒恶如仇又大慈大悲。感叹一番后就命令大家一齐喝一杯,说类似人人贡献一点爱,世界就会变得多么美好之类的话,大家便一齐响应,争相跟黄奶奶碰杯。

杨智赛麦堆跟蓝承祖、黎素玉碰过之后,又跟戴明理、李蓟南、马万山碰杯,又说一番感激之类的话。戴明理说,“老杨老赛,该感谢的你们已经感谢过了,不要再感谢了,我们这些人什么也没有做,面对过去的乡亲,只有惭愧,我戴明理拿你们的苦难当素材,除了写了一本书为自已钴名钓誊外,我想不起来自已为老百姓还做过什么好事善事,我们这些所谓知识分子,其实丑陋得很!”

李蓟南也跟着感叹,说,“就是就是,丑陋丑陋,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都是自我标榜而已,中国知识分子,要么追名逐利,学而优则仕,要么当隐士,铁肩担道义的有几人?比俄罗斯知识分子差远了。”

于是大家就为丑陋干了一杯。黎素玉不时拿飞眼瞟李蓟南,两人时不时眉目传情一下。蓝承祖喝多了,又检讨起自已来,说当年对李蓟南不住,造成隔阂,责任在自已,要和李蓟南喝一大杯,两人就喝了一大杯,李蓟南又要同蓝承祖夫妇喝,说年纪大了,什么事都想通想透了,过去心眼太小,死钻牛角尖,实在滑稽可笑,三人就喝了一杯。

蓝承祖说,“今天整个一个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当着黄奶奶的面,我也敢说,我们三个人里,其实我是真正的第三者,梁山伯与祝英台,后面跟了个马文才,我蓝承祖其实就是个******马文才!”

说得大家都笑,知道他是喝多了,大家最后共同敬黄奶奶一杯,祝老人家健康长寿。饮毕,兆里又过来敬酒,又坐一阵,这桌先散了,大家将黄奶奶送出门,几个人便上二楼套间说话。黎素玉朝李蓟南丢了一个媚眼,回蓝宅去了,李蓟南心领神会,蓝承祖已经醉得人事不醒。

主席散后,其余三桌便放开喧闹,闹一阵,姬光说应该让小贝叶出个节目,弹奏几曲让大家听。赛布罗流儿便上去搬琴。贝叶弹了几曲,蔡桂三自告奋勇,又让贝叶伴奏,唱了《满江红》和《阳关三叠》。

兆丰偷偷跟陈大娥说,海树唱歌唱得好,陈大娥就大喊,要海树唱歌,海树也不扭捏,站起来就唱。

嘉峪关口子雷响了

汉中府落了个雨了

家里的事情不管了

一心肠扑上个你了

七寸碟子拾馍馍

三炮台碗子的茶喝

馍馍不吃茶不喝

你把你心上的话说!

海树歌音刚落,倪瞎子忽然站起来,高亢地接唱。

拉不楞寺上的聚宝盆

黄丝线扯下的浪绳

上下的庄子上你打听

维人着没坏过良心

出五关来斩六将

卧牛山收下的周仓

我拿实心对实心

尕妹子你把哥哥要上!

海树格格笑着,接住又唱。

黑乌鸦落给在西河滩

沙雁儿落给在两岸

三碗的肚子我吃两碗

想你着只吃了半碗

倪瞎子接着唱。

三十条骡子四十匹马

大河的浮桥上站下

尕脸儿想成了黄钱马

尕身子想成个泪蜡。

大家便一齐喝起彩来,拼命鼓掌,都说唱得好唱得真好。蔡桂三说,“有意思有意思,民间的东西真是有意思!”就端了杯子要同倪瞎子和海树碰杯,正在热闹处,陈旭东用肘子碰我,让我往窗外看,我朦胧了双眼看,见一队警察从门前快速通过,都是荷枪实弹,领头的好像就是沈重队长和龚警官。

我跑了出去,看看警察们进了南里胡同。

原来是废品收购站的老耿头举报,说在康家院子后墙那儿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体貌特征很像通缉的那个杀人犯。那个地方非常僻静,那个人从一个窨井口爬出来,刚站定,看见了老耿头,就假装修管道的,背过脸去,又钻进窨井。老耿头觉得蹊跷,那是个废弃窨井,乱营街的下水管道早改线了,这个人怎么在这里钻进钻出?老耿头想了几天,又去街上看了杀人犯的画像,越看越觉得钻窨井的那个人就是杀人犯,就打电话报了案。

刑警们搜查了那个窨井,发现窨井和康家的菜窖是通着的,吴猷在这儿躲藏过,但很快又转移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仍然是无踪迹可寻。

吴猷杀人后,警方立刻封锁了所有交通要道,吴猷来不及出城,只好潜伏下来,他选择在康家院子后墙的这个角落藏身,是很难被人发现的。

酒席散后,我和陈旭东就跑去看吴猷藏身的地方。那个突出于地面的窨井口,离康家后院墙大约两米,没有井盖,里面黑咕隆咚的,靠康家院子后墙一侧直通菜窖,菜窖底部有半间房子大。康家菜园被征购后,这个菜窖没有用了,窖口被疯长的野草和小半灌木半掩,旁边还堆着大垛的陈年苞谷秸秆。这个地方,是乱营街和南里胡同背向的死角,除了残余的菜田,就是野滩荒地,一个人躲藏在这样的洞里,不会引起任何人特别的注意。

吴猷不能在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因为每个角落都有他的肖像,他的眼睛经过赛布和罗流儿的描述,像活人一样生动有神,几乎全城的人都熟悉了这个杀人者的眼神。

吴猷既然不能在地面上出现,就只有像老鼠一样藏入地下。他怎么找到康家院子后面这个废弃的菜窖,令人费解,我想还是通过地下管道找到这里来的。四通八达的地下管道像城市的血管,有主动脉,支脉,还有数不清的毛细血管。生活在城市地面上的人们,想像不到他们的脚下,还有如此复杂的网络糸统,一个非常庞大的地下迷宫。

废弃的窨井连通的管道从什么地方延伸过来,我和陈旭东不可能知道,但我们跳进菜窖看了吴猷藏身的现场,虽然已经进入冬季,菜窖里一点都不冷。吴猷用干秸秆为自已铺了一个厚厚的床,地上扔满了烟蒂,还堆着一堆酒瓶,还有吃剩的面包、三水馒头、咸菜、罐头、方便面之类食品。看样子吴猷在这儿藏了不短的时间。吴猷晚上躺在秸秆床上,可以透过窖口的灌木乱枝,看见幽蓝的夜空和星月。

吴猷其实在老耿头看见他的那天就逃跑了,几天后才接到报案的刑警们扑空了。

据在南里胡同口开小卖部的麻婆婆讲,有天夜里,她正准备关门的时辰,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买了烟酒、方便面、面包、矿泉水,用一个蛇皮袋子拎着走了。夜里十二点钟了,这人还戴着墨镜,麻婆婆眼睛不好,就记住了这人的墨镜。

从吴猷藏身的地方返回南里胡同,我往康家院子里探头看了一眼,正好和抱着小狗出门的康彩凤打了个照面,看样子她是准备出去溜狗,放下小狗,朝我笑了笑,点点头,我跟着笑,点头。我想和她说点什么,但她显然不想,小狗跑开了,她也跟着跑了。陈旭东好像也在回避,不想和我说话,到独风流歌舞厅门口,就和我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