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乱营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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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孤树(1)

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来,连吸了几支烟,把今天要做的事又想了一遍,感觉好像是在做梦,恍恍惚惚的。夜里没有睡好觉,我在小镜子里看到自已面容憔悴,一脸猥琐,很厌恶自已这个样子。心理素质真是太差了,怎么能做成大事!就站起来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又出门,运一运气,举了十下石锁。

举石锁的时候,有股汽油味儿飘进我的鼻孔。

我下到地下室去,想看看罗流儿起来没有。杂物房里没有人,喊了几声,无人应声,就往甬道里走,我怀疑罗流儿真躲藏在某间毛坯房里拉屎,故意不理我。几间毛坯房都是空的,到甬道尽头拐角处,汽油味儿更浓了,再往前走,就是南向的死甬道,几间房都是叶寄春的鞭炮仓库,门紧闭着,甬道里一片阴暗,我不想往前走了,又喊了几声,再退回杂物房门口,确信罗流儿不在,才上去。

上到台阶上,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就又踅回杂物房,找那个装香烟和食品的塑料袋子,各个角落都看了,那塑料袋没有了,心想,罗流儿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今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鲍世昌打电话。这是我的敲诈计划中的第一个重要步骤。

打这样的电话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我发现想像做一件事和实际上做一件事区别很大。我回到小耳房,空腹喝下半瓶酒,然后出门。我出我的小耳房时,正好看见兆丰端着饭盒上二楼给黎姨送早餐,大劳和二劳正在院子里放偷来的散炮。仔细听,乱营街的零星炮声此起彼伏,新年的气氛在爆竹声中不知不觉开始了。我在爆竹的硫磺气味中,同时闻到一股一股的汽油味儿,我对汽油味儿特别敏感。

在房门的公共电话机前,我运了一口气,好像电话机是一只石锁,不运气举不起来。为了镇定情绪,我先给家里拨号,希望是母亲接电话,我好跟她寒喧几句,但电话恰好是父亲接的,听出他的声音我象火灼了一样,赶快把话筒扔了。

我开始给鲍世昌打手机,罗流儿忽然跑了过来,一把押住电话机,让我到远处找个公用电话亭打。头脑简单的小矮子这回比我想得周到。我心领神会,放下电话往街上走,这时候黎姨从套间出来,站在走廊里,凭栏俯瞰着我,脸色苍白,嘴角好像动了动,我朝她挥一下手,酒劲上来了,我笑容可掬的样子大概让她有些迷惑,她想了想,就朝我招手,我跑过去,站在院子里,仰着脑袋,大声问,“黎姨,叫我有什么吩咐?”

黎姨俯视着我,说,“你给我到靖边街超市买条好烟,玉溪或者一支笔,有绿猫更好。”

说着,就从栏杆上扔下来三张钞票,转身进屋去,我从地上捡起钱,再往楼上看,房门已经关上了。

我先到靖边街,到瀚海潮超市,买了一条一枝笔,黎姨居然还能想起要我买烟,看来她对我骨子里是什么货色一点不存疑议,这便使我往电话亭走时变得坚决和果断起来。我在电话亭里分别拨鲍世昌家里的和办公室的电话,同时还拨了手机。拨来拨去,总算通了,我像伤寒病人一样,用手套捂着口鼻,问,“请问,是鲍主任吗?”

电话筒里面是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细碎的杂音,我的心跳加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电话那头说话了,“我是鲍世昌,请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今天夜里十一点钟,你按我说的去做,不要管我是谁,当然,你也可以不做,如果你不计后果的话。接着,我说了索要的钱数,交钱的具体地点,然后挂了电话。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可以送你去坐牢,如果你不照办的话。

放下电话我松了一口气,从电话里,我能感觉到,鲍世昌非常心虚,好像在发抖。做这事心虚的本来应当是我,鲍世昌的心虚让我理直气壮起来。

我回到十号院,想把烟和找回的钱交给兆丰,让兆丰送上楼,想了想,我现在难道说还有躲避黎姨的必要吗?这样想着,就上了楼,黎姨让我进去,她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把香烟和剩余的钱放在茶几上,说,“黎姨,还有什么事吗?有事只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黎姨冷笑说,“自从我搬过来以后,这是你第一次上楼吧?”

我说是的,是第一次,我不想打扰黎姨。

黎姨说,“是怕我打扰你吧,你是怕我才躲我,你没有想到我居然还能怀孕,李蓟南也没有想到,我的肚子大起来了,它变成了你们的坟墓!所以你们都想躲开,我说的对不对?”

我说,“黎姨说的很对,你确实是很多人的坟墓,你的心比坟墓还要冷。”

黎姨说,“别人可以这样说,你怎么也这么说?我对你够好的了,人总得讲点良心吧,要说我有什么错,也只能说我一直把你当宠物狗一样豢养,没有想到你还有点狼性!看你的样子好像还想咬人呢。”

我笑笑说,“黎姨说得对,我并不总是想做一条狗,有时候很想变成一条狼,也想咬一咬人,但我绝对不会咬黎姨的,黎姨是我的恩人呢。”

黎姨炯炯地看着我,说,“这个世界想咬人的人越来越多了,防不胜防,我怎么知道你不想咬我?你说不准还盼我死呢,因为我变成你的坟墓了!”

我说,“黎姨,我是一个坏人,但还不是一个恶人,坏人和恶人是有区别的,我就是想咬人,也是咬该咬的人,不会咬黎姨的,更不会恶毒到黎姨说的这种地步。”

我说完后,就和黎姨告辞,打着口哨,下楼去,钻到兆里饭馆吃早饭。

大院里,大劳和二劳又在点炮,他们随时可以从贴地窗钻进爆竹房去偷散炮,因为叶寄春总是不在,他们的偷窃可以肆无忌惮,不仅偷散箱里的散炮,还偷花炮。他们把鞭炮当甩炮,点着后朝四处乱扔,没有人管他们,由着他们开心地玩耍,快到年节了,院子里有爆竹燃放是好事。

在爆竹燃放的火药气味中,我总觉得有一股汽油味儿在暗中弥漫。

我问兆里,闻到汽油味儿没有?兆里摇头,说,“你是不是有鼻炎呵?得鼻炎的人容易闻出偏味儿,我没有鼻炎,我就闻不出。”

我说,“水火无情,你最好还是检查检查,真有汽油,沾上火星就燃,千万不可大意。”

兆里就伸鼻子四处闻闻,问兆丰,闻到汽油味儿没有?兆丰说满鼻子都是油烟味儿,闻不出别的味儿。海树也说,刚来那些天,还能闻见地下室的老鼠味儿,现在连老鼠味儿都闻不出来了,只剩下炒菜的油烟味儿。

兆里用干辣椒给我炒了个黑白肚子,就米饭吃,我的嗅觉立刻让饭菜的香味淹没了。吃过饭,看兆里闲着,就问他,黎姨要收饭馆了,春节回不回马莲窝子?

兆里脸上泛出一丝苦笑,说,“豹子,黎姨又变卦了,饭馆收回去,她不打算留我,她托了那个当大厨的表亲,想另外物色人,大概她嫌气咱们是个庄户人吧,看来这城里也容不下我们这些人,我们到哪里都遭人嫌呵!回去吧,沙土地里刨食吃,肚子能混饱就算不错了,苛损杂税,多如牛毛,老刘家无法无天呵,连葛李村老刘家亲家的棺材费,都要往我们外姓头上摊,敢说个不字,他家的打手就上来了,马莲窝子的苦处,真是有嘴无处说呵!”

海树说,“如今还有比我们农民更苦的人吗?在马莲窝子受苦,到城里来,你们城里人也不把我们当人看,黎老板、蓝老板,哪一个是讲良心的?”

我说,“黎姨实在不雇用你们,就再想别的办法,城里的机会总是多一点。”

兆里长长叹口气,说,“我到城里来这几个月,才真看清了,我们庄户人真是命贱,那些美容美发店里女娃儿,是你们城里人的玩物!她们都是我们农民的女儿呀!蓝老板黎老板不把我们当人看,就因为我们是农村人,可笑可悲的是我们刚开始的时候,还把他们当成救世的菩萨了呢!”

黎姨又变卦了,这样,兆里的这个香村饭馆很快就要寿终正寝了。我无言以对,世道不公,穷人只有采取点特别办法,或许可以改变一下自已的命运。我今天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剥夺剥夺者,敲诈敲诈者,这是天经地义,甚至可称替天行道。兆里要是知道我为此而铤而走险,不知该作何感想?

饭馆里进来了几个客人,兆里忙碌去了。我还有一个漫长的白天,得找个去处,把将近十个小时消磨掉。

家我是不能回的。我和父亲现在都避免见面,彼此都怕见到对方。自从黎姨的肚子隆起以后,父亲就不愿意见我,他躲开了黎姨,也躲开了我,连我的电话都不愿意接。他本来是想和黎姨重续旧情,重温青春岁月的,并满怀着激情和梦想,结果却发现儿子和他共用了一个女人,或者说,是父子俩同时被一个女人所用。对此,他一定恶心得像吃进去了苍蝇和粪蛆。

当然,也不排除胆小怕事和明哲保身,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遇到麻烦事,经过权衡利弊,他会当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