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乱营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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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蓝宅(1)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戴叔十一点钟往我家打电话,让我带上兆里赛布,到乱营街街口,在那儿同他会合。

电话是李楠接的,母亲象母鹿一样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问,“谁的电话?”我姐飞快地朝我挤一下眼睛,说,“是个女的,找我爸的,约我爸到乱营街见面呢!”一边朝我爸喊,“爸,快来接电话!有人要跟你约会呢!”父亲蓬乱着头发,从小屋冲出来,母亲抢先一步,抓住话机,听见戴明理在电话里笑,就朝父亲大吼,“你真以为有女人找你约会喃?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贼心不死,梦里看花想美事呢,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吧!真让我恶心!”

醉酒后的父亲满面皱纹,眼袋耷拉,头发乱糟糟的,确实狼狈,被母亲数落得非常尴尬,就说我姐,“李楠你怎么跟你爸恶作剧?你不知道你妈有病呵!”母亲说,“你才有病呢!都土埋多半截的人了,还是花花肠子花花心,老不正经的!”

父亲气愤起来,吼道,“明明是戴明理的电话嘛,你借题发挥胡搅蛮缠什么?老戴要帮兆里赛布安排工作,正中你的下怀,你不是巴不得他们赶快走人吗?”

母亲恼羞成怒,说,“我怎么巴不得他们赶快走人了?我对客人不好吗?他们好吃好喝的一住就是好几天,我说过什么了吗?”

兆里赛布连忙站起来,点头哈腰说,“好着呢好着呢!婶对我们好着呢!”

我说,“妈你也别生气了,小心得心肌梗塞。昨天在马伯家大家商量好的,戴叔今天带兆里赛布去蓝宅,让蓝叔黎姨按排他们的住宿和工作,他们是暴发户么!”

母亲立刻象触了电一样暴跳起来,指着父亲的脸说,“天机泄露了吧?我就知道你没有忘掉那个姓黎的臭骚贷!你一直跟我同床异梦,跟那个臭妖精藕断丝连!平时你道貌岸然,装得象个正人君子,其实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你以为你天衣无缝呢,我不揭穿你就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做梦还喊那个臭婊子的名字呢!”

父亲说,“又来了!又来了!魏玉珍你顾点脸面,不要胡搅蛮缠了行不行?”

又瞪我一眼,说,“豹子你这不是无事生非么!昨天我说什么了?主意是你戴叔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知道你小子安的什么心,你就是想看你妈这么跟我闹。你跟李楠一样,都是心理变态!你们统统都是心理变态!”

我在火上浇了一碗油后,和兆里赛布逃出家门。他们不知道乱营街在什么地方,得由我带着去,这是戴叔特别嘱咐的。迄今为止。我从没有见过真人蓝承祖和黎素玉什么样子,只见过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是一张马莲窝子全体下乡知识青年的合影,李蓟南和黎素玉居中,旁边分别是王皓,蓝承祖,马万山,才德俊,六个人都屈着右臂,紧握毛主席语录本,贴在胸前,都昂首挺胸着,做英姿飒爽状。照片背景是两座废旧土园仓,后面是收割后的麦田和荒野,天上被风吹的云象羽毛一样。照片上的李蓟南高高瘦瘦,眉清目秀,脸部轮廓分明。蓝承祖形容粗犷,两眼瞪着,好象受了惊吓一样。黎素玉的脑袋依着李蓟南,扎着两个朝天的小刷子,额前的流海很有动感,明亮的大眼睛顾盼有神,是那种带水的眼睛,这样妩媚的眼睛最容易让男人魂不守舍,想入非非。

读了父亲的日记,可以想象男生们为她魂不守舍的程度。父亲的日记记录了他从爱上她到失去她的全过程。父亲那时候非常敏感,特别多情,也十分留意和在乎别人对黎素玉的多情,其实当时真正对她居心叵测的,只有蓝承祖一个人。父亲在热恋阶段疑神疑鬼又缺乏准确的判断力,对欣赏和占有的界线也模糊不清。

父亲把这张革命时期惟一的留影夹在他的日记本里,日记本很厚,包着牛皮纸封皮,伪装成一本书的样子,藏在一排书的背后。母亲对父亲的行止一直虎视耽耽,吃醋几乎遍及父亲的所有女同事,包括女学生在内。她惟一不警惕的就是父亲的书架和书房。她是个从来不读书看报的人,但非常欣赏独伴孤灯读书冥想的丈夫,只要看见丈夫在读书她就绝不打扰识趣地走开。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我有必要特别交待一下。

意志消沉的李蓟南在马莲窝子的最后岁月,形单影只,情绪低落,当时的村支书刘厚德就让他参加了村里的土建施工队,到南山的蛭石矿给矿上盖房子。魏玉珍是这个矿上的卫生员,二十六岁,进入残花败柳又热情似火的时期,看上李蓟南后对他百般的柔情蜜意而且懂得如何点燃他的欲火并且毫不犹豫为他献身。李蓟南的日记写到这个互相献身的夜晚。他们躲开矿区的工棚,手拉手散步到浅山的灌木丛地带,那里溪流淙淙,月光朦胧,草地散发清香,山野里万籁俱静,连鸟叫都听不到一声。万念俱灰的李蓟南和决心拿下他的魏玉珍并肩坐在草地上,就象两年前在青纱帐的夜晚决心拿下黎素玉的蓝承祖一样,魏玉珍轻而易举就拿下了神情迷乱的李蓟南。那时的魏玉珍虽然相貌平平,还大李蓟南三岁,毕竟是青春鲜活之躯,体魄强健,丰乳肥臀。李蓟南无法拒绝依偎、拥抱、亲吻和抚摸撩拨的诱惑。

这天的日记,最后一行是:意志力太薄弱了,草地上,有滢滢月光,坐到下夜两点,四次,有血。

我对父亲的书架比较熟悉。书架上几乎所有的好读小说如《三侠五义》,《双城记》,《九三年》。我都读过,晦涩艰深如《尤利西斯》、《喧哗与骚动》,读几页就扔。还有不是小说的闲书杂书也读,如《野蛮部落的性生活》、《马中英逃亡记》之类。我是在寻找好读小说的时候,偶尔发现藏在书后的李蓟南日记的。父亲的乡村日记但凡涉及爱情的段落都写得文采飞扬,充满柔情和浪漫情怀,记录内心非常真实,好读的程度不亚于读一本传奇小说。在广阔天地和初恋情人的每次单独相处,或田野幽会,都被他描述得充满诗情画意,引人入胜,能让人进入现场情境,连荒野的气息,昆虫呤唱的声音都可以闻到听到。

李蓟南和黎素玉的爱情基本上属于柏拉图式的。君子动口不动手。除了几次羞羞答答的浅吻,日记上没有其它让人联想到色情的段落和文字。我想这可能就是他初恋失败的主要原因,该出手时不出手,最后让胆大妄为的蓝承祖趁虚而入,一炮成功。后来他在一个他不爱的女人身上用了蓝承祖的方法,用得咬牙切齿,怒气冲冲。我估计那一次的山野之夜,他和魏玉珍的疯狂做爱,播下的种子就是我姐李楠这怪胎。

怪胎李楠在魏玉珍的肚子里急剧澎涨,父亲只好从生产队落荒而逃,逃到五月厂,两人草草结婚,四个月就生下怪胎李楠。四月生女不仅损害了两个人的名声,也使持才傲物的李蓟南进名牌大学的计划成了泡影,从此认命,一蹶不振。同时又满怀怨愤,他的怨气怒气也荫及到我。李豹公和李楠一样,也是咬牙切齿,愤怒做爱的产物。李豹公一直在父亲的怒气和怨气中成长,从恨铁不成钢到朽木不可雕也,可以看出李蓟南最后期望的破灭。

乱营街在龟甲山的尾闾地带,这一带是北郊乱营乡的区域。据说这儿早年驻扎过湘军的兵营。盛世才和马仲英的部队在这儿交过火,血战一场,扔下了几百具尸体。除了一些乱坟,杂木林子,白骨乱扔的乱草堆,周遭都是乱营乡的菜地。乱营街是与通衢大街靖边街丁字相交的一条小街,十年前是靖边街通龟甲山尾的田间车马路,渐渐演化成为一条街。

我和兆里赛布赶到丁字街口时,戴叔已经等在那里。

站在街口,往乱营街里望,人头攒动,烟雾弥漫,很是热闹。街子两边的房子,铺面大多都是乱营乡的农民盖的,多是二三层的小楼院,且多为出租房,高大建筑物很少。进了街子,满街都是菜农和二道贩子摆的菜果地摊,两边店铺,以小吃店、小饭馆、小客栈、小服装店,美容美发店居多。烤羊肉串,油炸麻辣串的蓝烟弥漫,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戴叔说蓝宅在龟甲山尾闾富人住宅区,但乱营街上也有蓝承祖的一处楼院。

这种城乡接合部的街道,很像农村集市。我很奇怪,蓝承祖在这样乱糟糟的街市上,建个楼院干什么?

戴叔说,楼院是蓝承祖四年前投资建的,那时候街子还不成形,地价非常便宜,蓝承祖看出这块地方的商业价值,买下两亩多地,盖了一个三层楼的四合大院子,向无房者、城市漂泊族、内地乡镇企业供销人员出租客房,坐收渔利。

戴叔说,“蓝承祖就是蓝承祖,四年前就能预见这儿会变成一条热闹街子,这就是商人的眼光!”

我说,“戴叔,蓝老板怎么不让我们去他家?是不是嫌气农民朋友呵?”

戴叔说,“我早晨打过电话了,蓝承祖要粉刷他的十号院,已经约好跟施工队的人见面,让我们先到十号院子,然后再去蓝宅,嫌气倒不会的。”

十号院是仿古式牌楼门,里面是个四合大院,四面都是楼房,朱红廊柱,雕梁画檐,楼上走廊四面贯通。院子中间种了小片花草。蓝承祖穿着一件短袖真绸唐装,叉腰碘肚地正跟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说话。跟照片上的蓝承祖比较,眉眼并不走样,只是体形肥大,赘肉不少,面色红润,一头浓发油光可鉴,看不见一丝白发,我估计是局出来的黑。

蓝承祖看见戴叔引着一干人进了院子,跟那个头发象乱草一样的工头匆匆说了几句,就迎上来握手,握到兆里赛布,说“欢迎欢迎!欢迎光临寒舍!”一边对戴叔说,“杨智、赛麦堆的儿子都胡子巴茬了,你说我们能不老么!”跟我握手时炯炯地看着我,笑道,“李蓟南的公子,简直就是蓟南年轻时代的克隆嘛!”

说着,就带一干人到二楼一间套房稍坐。套房布置得很是豪华,里面一间是卧室,有张双人床,窗帘拉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暗香。外间是客厅,茶几上摆上了瓜果,蓝承祖招呼大家沙发上坐,吃瓜果用烟茶。兆里赛布拘谨得很,小心翼翼只坐了半个屁股。

戴叔开起了玩笑,说蓝承祖,“这是你的消遥宫吧?黎素玉知道不知道,你豪宅外边还有这个温柔乡?”蓝承祖笑道,“我早跟你打过招呼的,有情况要用房子只管来找我,这儿我只是偶尔用一用,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着的。”

两个人暧昧地挤眉弄眼,开一阵玩笑,戴明理说起了正事,蓝承祖就说兆里赛布,“你们怎么不直接来找我?李蓟南住的是工厂的房子,哪里能挤得下你们两个牛高马壮的大小伙子?”

兆里赛布就说不知道蓝叔黎姨的地址,就知道李叔在五月厂学校当副校长,就是这个五月厂,也是费了牛大的劲才找到的。

蓝承祖说,“也难怪你们不来找我,离开马莲窝子三十年了,一直没有联糸,你们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情况?”

戴叔说,“你为富不仁嘛!只顾了发财致富,那里能想起穷乡僻壤的农民兄弟!当初不是杨智、赛麦堆、董传宝他们连夜把你们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及时,第一个死的就该是你!我听马万山和王皓说过,你当时口吐白沫,呼吸急促,面如死灰,眼睛都鼓出来了,光是吊针就打了六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可是救命之恩呵!你蓝承祖报过他们的恩吗?”

蓝承祖就使劲拍脑门,说,“惭愧惭愧!真是惭愧!一直说要回去看看乡亲们的,都是因为穷忙,一推再推。现在听说通高速公路了,抽个时间,一定搞一回旧地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