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别惊动鸟儿(野生灵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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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伊犁百灵(1)

试探

在鸟市外面我就听说,在这里最倒霉的就属野生百灵鸟。它的鸣声最为动听,故而市场需求量大得惊人。

果然,现在,它们被关在结实的铁笼子里,勉强蹦跳,在铁杆上一顿瞎撞,试图挣脱那个可怕又可恶、禁锢它们的牢笼。另有可能是它们被这种绑架气疯了,心想这般苟且活着,倒不如撞壁求死算了。它们身体柔柔弱弱,看起来决心却很大,有不愿受辱的志气,那小身子一弹跳,几片好看的羽毛就落下来了,轻飘飘地掉在地下,被人踩得一塌糊涂。

它们的命运怎样呢?大概是被观赏、被解剖,或者经过清炖、油炸而成为某些人的美食。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与它们自由飞翔的天性背道而驰。鸟儿,天生就应该飞翔。

我相中一个女鸟贩,和她面对面坐在一个破得快要散架的小板凳上,故意东拉西扯,试图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情报。可她顶着夸张的爆炸式卷发头,晃着两条胖腿,屁股底下的板凳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张开鲜红的嘴唇,压低嗓门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我应该去找那个姓周的鸟贩子,他才是鸟市上老大之类的人物,并向我指明了他的具体位置。

接触这样一个特殊职业,对我来说倒是第一次,心里不免有些害怕,我犹犹豫豫,东逛西逛,故意磨蹭时间。但一种侦探性的新鲜、刺激和冒险的乐趣,最终使我下了决心朝前走。于是,一个用油毡凑凑合合搭起的鸟棚映入眼帘:四壁漏风,人和鸟同处一室。我刚从敞开的小门里探进头,一个粗鲁的声音大大咧咧吼起来:

“出去——出去!”这个像水龙头爆裂一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浑身一颤,缩回身子,匆匆逃离。第一次见面,我就这样被草率地拒之门外。隔了一天再去,鸟贩子老周打老远就迎上来,一脸凶相,朝我挥动粗糙的大手:“别装了,上次来,我就知道你不是买鸟的。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小心挨揍!”我受了威胁,惊魂不定地转身跑掉了。

我不甘心就此作罢,到别处一顿瞎转,调整好情绪,鼓足勇气再次来到鸟市。这次,我避开门,心虚着,蹑手蹑脚地走到旁边,隔着鸟屋的小窗户偷偷朝里看,老周正埋头吃一碗面条。哈哈,他没有发现我。我迅速推门直入,站在他面前,并“嘻嘻”地朝他直乐。他懵住了,但后来他说因为我的固执,也因为我是个女的,他的心软下来了。这个下午我有巨大的收获,我们聊了很多与鸟有关或与鸟无关的话题。他甚至向我抖出了许多鸟市内幕。

这个家伙长得结实粗壮,胡子拉碴,说话粗声大气,浑身冒着匪气,简直就是个绿林莽汉。和他说话时,我装出一本正经、老练成熟的样子,可心里直发虚。不过,从他告诉我内幕这一点来看,他还有一些侠义之气。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最后竟很伤怀地向我说出了他的家事。他曾有一个漂亮的老婆,他们一起过了几年开开心心的日子。但那个女人多情放荡,三年前跟鸟市上一个浙江小伙子跑了,那年轻人比她小十二岁。老周一个人拉扯十三岁的女儿,可谁知,女儿一周前离家出走,他四处打听却至今下落不明。

“要是让我碰上那个王八龟孙子,我要不把他骟了我就不算个男人。”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朝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恨全部啐出去。可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脏兮兮的、满是鸟毛的泥地上。

“也许——说不定,你做过一件还算不坏的事情后,你的女儿就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做,可以阻止那么一些残害野百灵的行为。”我有点冲动,也有点同情他了。

“真的吗?真会这样吗?我的女儿会回来吗?”他低垂的头猛然抬起来,眼睛大睁,露出孩子样的惊讶,天真地看着我,好像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很快,他又啐了一口唾沫:“鬼才信!”我发现,他的左半边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紫色疤痕,歪歪扭扭,像细细的毒蛇蜿蜒着。我心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扭过头。

“不过,要是你愿意,上天说不定会可怜可怜你。”

反正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有吭声。我四处瞅了瞅,小小的破棚子里到处都是鸟,有的关在笼子里,有的被剪了翅膀落在桌子上,有的站在柱子上。到处都是鸟拉的屎,臭哄哄的,熏得人头晕。我只想赶紧逃离。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

隔了两天我又去那里,我们瞎聊了一通。我在铺着白塑料布,站着三只瑟瑟发抖的雏鸟的板床上,神思恍惚地坐了半个小时。就在我要离开的一瞬间,他站起来,冲我吼道:“那我就听你一次吧!就这样了。有点危险,就算是为了我的女儿。”

老周说,伊犁有父子三人,专捕伊犁百灵鸟。他们暗中联系好某个地点,进行秘密交易,而他们在华凌鸟市露面时的公开身份是普通鸟贩子。

我和他在那个鸟屋进行了一番“秘密谋划”。

另一天,我到鸟屋,见到一个瘦老头儿,他双手交叠背在后面,戴着一顶窄沿翘边凉帽,正同老周说着话。他脸色赭红,右眼下有一颗大大的黑痣。

瘦老头儿用精明的小眼睛贼贼地盯住我看,老周忙说:“这是我—个远房妹子,下岗了,琢磨着跟我学做鸟生意。”

接着又转向我:“他姓朱,你以后就叫他朱叔。”

“老朱,你那里有多少鸟?我这个妹子没去过伊犁,没见过草原上的百灵,我想带她去看看,顺便把货取回来。”老周说。

“总共二百来只吧。”

“那我们简单收拾一下,一起走吧。”老周说。

“我先走,你们后头来。”老朱说。

下午,我借来朋友的小型货车,同老周、司机三人赶往伊犁。但路途太远,无论怎么加油卖力,也赶不到目的地,半夜只好在马路客栈住宿。我朝又小又脏的客栈里瞥了一眼,心里就慌起来。破破烂烂的几间平房,门锁摇摇欲坠,快要掉下来。我决意在车里将就一夜。我要来钥匙,把车门锁结实,并把钥匙牢牢攥在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英吉沙小刀,摸了摸锋利的刀刃,自我壮胆一番。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在车里凑合到朝阳升起,重新上路。

看鸟

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到达与老朱事先约好的地点:伊宁市巴彦岱镇,进县城的第一个红绿灯路口。

见了面,老朱第一句话就是:“先看鸟吧,人家都喂得不耐烦了。”这个干瘦的老头儿阴郁着脸,在前面带路。我们拐来拐去,进到一幢居民楼的地下室。门吱呀一开,一股浓烈的潮味混合着臭味迎面扑来。

四周一片昏暗。纸箱子并排摆放,从里面探出密密麻麻的鹅黄色的小脑袋。听到动静,这些幼儿立马打开“音响”,争先恐后梗直脖子叫起来。我霎时就被这些宝贝的呼号声淹没了。

这些鸟儿出壳没几天,眼睛刚刚睁开,绒毛也才长出来。有的鸟毛还没长全呢,身上露出红丝丝的一片皮肉。现在,它们伸头探颈,头昂得高高的,嘴巴张得老大,像个金黄的小喇叭,对着我们一顿心急火燎地吹奏。声音细密急切,好像一阵从天空落下来的小雨点。

那米粒大小的黑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我看。小身体颤颤巍巍地朝外挤,想要寻找出路。身体弱的鸟儿,被大点儿的踩在脚下面,连哭带叫,痛得扭成一团,拼命挣扎。一只小鸟儿被踩得奄奄一息,头无力地耷拉着,眼睛微闭,身子缩得小小的,一颤一颤。另一只小鸟站在它旁边,温柔地看着它,全身发抖。渐渐地,那温柔的光变成了一种惊恐的躲避。

再一抬头,屋顶上、墙壁上都挂满了鸟笼,里面装着被捕的稍大一点的鸟儿。天哪,这简直就是一个幼鸟的监狱。我进了鸟儿的监狱啦。

老周:“这鸟儿抓了几天了?”

老朱:“也就一周吧,我两个儿子抓的,我负责给它们喂食。”

老周:“多少钱一只?”

老朱:“二十五块,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老周:“太贵了,回去要赔钱的。”

老朱发火了:“两个河南人来了好几趟,要不是你说留着,我早就卖了,还能等到现在?就这个价儿,最多再便宜两块。现在广东那边吃这个红火得很哪!”

找鸟巢

清晨,我们来到一片草原,这是伊犁百灵原先的家,它们的栖息地,也是老朱时常捕鸟的地方。

山丘,树林,草尖闪烁着光泽。之前的一场细雨,涤荡出了一片世界上最干净的草地。

水晶般的露水在草尖上闪耀。我在草地上来回走动,让这天地间的精华沾湿我的鞋,滋润我的心肺。不知不觉,我下了一个斜坡。咦!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草地上欢快地流淌。仔细一看,在这片绿毯子一样的草地上,有好几个泉眼。它们从地下冒出来,沿草地弯弯曲曲自由自在地流淌。我蹲下身,捧起泉水,美美地喝了一口。清冽,甘甜,令人浑身舒畅。一夜的惊恐、疲惫顿时消失了。

溪边草地上,开了密密的小花:野梅花的白,野菊花的黄,还有油菜花、风信子、满天星——如天幕上缀满的星星,眨闪着明亮顽皮的眼睛,那里面蕴藏着最美妙的语言。我恍如在天堂里游走。

“快来——这儿有一窝!那儿有一窝!”老朱把我从梦境中吵醒。

他猫着腰,眼睛瞪得像两个玻璃球,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紧盯着两边的草丛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