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动物亲朋(野生灵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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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新疆虎(2)

只有咀嚼声。人的咀嚼声,骆驼的咀嚼声。我们累得够呛,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一峰骆驼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凉的嘶鸣声,好像黑夜里幽灵的叫声。我惊恐极了,缩着身子朝四下看。骆驼的影子,树的影子,沙丘的影子,全是黑的。我坐在一片死寂的空间。

我们刚把充满焦煳味的干肉送到嘴里,一阵大风卷着沙粒蛮横地冲过来。“啊——嘿——”呼声很大,越来越大。它穿过天空,穿过沙丘,和月亮、星星、篝火、骆驼、人,搅和在一起,覆盖了整个空间。

沉寂消失了。代替它的是呼叫声,没完没了的呼叫声。我们停止咀嚼,耐心地等待着。我双手抱住头脸,深深地弯下去,把整个头都埋进大腿。尽管我的耳朵包在面罩里,那呼声在我听来却清清楚楚,尖厉无比。我好像到了一个洞口,一个深渊,马上就要被吞没。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和孤独,同伴们就在我身旁,一个挨着一个,可他们安慰不了我。我觉得他们像微小的甲壳虫,无助地接受摆布,将要被吞没。黑夜和死亡的气息在无情地弥漫,我全身抖动。

我被狂沙扑打得昏昏沉沉,大脑似乎停止思维,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旁边的人用胳膊捅了捅我。我恍然一惊,抬起头。

月亮清晰地露了出来,外围似镶着一圈金粉。呼声平息了,沙漠和夜空笼罩在一种深沉宁静的气氛里。篝火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动。我动了动嘴巴,满嘴是沙子,牙齿磨得咯咯吱吱。茶壶里水沸腾了,壶盖扑腾腾地一跳一跳。

我们吃完干肉,又吃方便面,喝热汤。食物和宁静的夜空使我们恢复了体力,我的心情好起来。篝火渐渐熄灭了,变成了火红的一堆。男人们拿起小铁锹在旁边挖沙子,他们弯着腰,去掉表面的沙子,挖开两个圆形,二十多厘米深,比帐篷略大一些的空地。他们用铁锹一点一点地端来红色明艳的炭火,在挖好的空地上,薄薄地覆盖一层,炭火上面再盖一层沙子。帐篷就支在这个刚刚挖好、埋了炭火的空地上。

有两顶帐篷,分两拨,我们钻进去,和衣而睡。我盖着厚厚的鸭绒被子,被子上压着厚厚的棉大衣。一会儿,身子底下暖乎乎的,炭火的热流透过沙子直抵我们的腰部、腿部、后脑勺。太暖和了,就像睡在生了火的大炕上,可心的满足舒服。

向导恢复了说话的欲望。他靠最里面睡着,嘴里咕咕叨叨。说他除了家里的老婆,在邻村还有个情人,边说边发出放肆的笑声。

真是一个风流成性的家伙。我想。另两个同伴低声窃笑,分享着他的风流韵事。

向导讲的故事

我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喂——你,我说,你最好不要走远啦。就在篝火边解决吧。”亚森故作深沉地说。

“你知道沙漠到了晚上有鬼。你白天一定看到沙包上露出来的白骨了。有动物的骨头,也有人的骨头。”他说得很平淡,可我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这样的,有一个人离开同伴爬到沙丘上看月亮。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还咯咯地笑着。不,好像好几个人在和他说话,嘀嘀咕咕。他以为是同伴在叫他,就顺着那声音走过去,那声音引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迷了路,在沙漠里瞎转悠,最后渴死了。我从我爸爸和爷爷那里听说过好几次。所以,当你出了帐篷,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理他,不要受他的诱惑,那一定是鬼在叫你。有很多人死在沙漠里,有被鬼诱惑,迷路渴死的;有塔里木盆地的监狱逃出来的犯人,迷路后渴死的。总之要是你一个人走在沙漠里,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你准会迷路。”亚森津津有味地说着,翻了一个身,面向我们,生怕我们听不清。

我听得毛骨悚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缩在被子里大气也不敢出,我突然觉得沙子底下,帐篷门口,到处有鬼叫我们的声音。

“你爷爷或者你爸爸见过新疆虎吗?”我不想再听鬼故事了,赶紧转移话题。

“我爸爸对打猎有疯狂的热爱。他认为打猎才是天下最值得干的一件事。”亚森语气慢了下来,好像在搜肠刮肚回忆爸爸的事。

“有一个晚上,我爸爸划着卡盆到塔里木河抓鱼。那时候河又宽又大,非常深,一个浪过来,掀起很高。两岸胡杨长得茂盛,芦苇密密的,比人还要高,钻进去就找不见了。”亚森停止讲述,四处摸索一番,并没有找见什么。接着又说:“河里最多的是大头鱼。我爸爸抓了好多条,在船里乱蹦乱跳。月亮底下,水是银灰色的,像丝绸一样轻轻抖动。我爸爸他最喜欢在月亮底下抓鱼。这天,他高兴坏了,因为抓得多呀。他转过船头打算划回家,突然,芦苇荡里窸窸窣窣的,好像谁迈着大步在披荆斩棘。芦苇又高又密,走起来可是费劲。要知道我爸爸是个有经验的老猎人,他把船划进一个湾口,停在那里,打探动静。这么晚了,而且听那粗暴的动静,我爸猜可能是个野兽。”

“果然,扑通一声巨响,水里划进一只巨大的东西,从体形和长相,我爸一眼就认出来,是新疆虎。它嘴里衔着一只猪仔,正在河里游泳。这个家伙可是很会游泳,不过它们经常单只,早晚出来。它竟然朝着我爸爸的卡盆游过来,我爸爸举起早就准备好的猎枪,砰——砰,从侧面连放两枪。这个家伙太大了,有一百公斤重。”从亚森躺着说话声音里,我听得出他在为自己的爸爸炫耀。

“你爸爸有猎枪吗?我听说那时候用夹子夹。”我打断他的话。

“好猎人哪能没有自己的猎枪呢?我爸爸的猎枪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爷爷活着的时候,给那些老毛子,就是来这里探险的外国人牵过骆驼,当过向导。离别的时候,有一个人给了我爷爷一把猎枪。”

“你爸爸打中老虎了吗?”我急切地问。

亚森见我急于想知道结果,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把玩着手中的麻烟,几次想抽,都被我制止了。

“中了一枪。另一枪从耳朵后面划过去了。可它毕竟受伤了。一松口,嘴里的野猪掉进河里,被河水卷走了。

“老虎长啥样?”我问。

“我爸爸见这个老虎时,我还没生下来。后来听他说,老虎全身黄褐色,有横条斑纹,像猫脸,牛那么大,舌头跟人的手掌一样大。独居,只有在生殖期,它们才配对生活。

“那老虎被一枪打中了,仰起头来怒吼一声,吼声就像打雷,好像水和胡杨在吼声里跟着一起抖动。它带着伤迅速跳上岸,躲进了芦苇丛。

“我爸爸把卡盆丢下,背着枪上了岸,像个幽灵一样也躲在芦苇丛里,跟在老虎的身后。”

“为什么不消灭它?”

“爸爸说,它受伤时非常粗暴,反抗起来力大无比。要等它的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再解决它。这样就轻松多了。

“不过只跟了一天,老虎就倒下了,奄奄一息。我爸爸用绳子把它拖到卡盆里,沿河回家了。”

苏莱曼讲的故事

我想起,几年前在昆仑山,我参加一个野外考察活动,也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并排睡在地上,钻进睡袋里,罗布人苏莱曼给我讲述的一件事。苏莱曼的故事是从他爷爷那里听来的。

大约1930年,在若羌一片森林里,一天晚上,一户牧民在土包上扎好帐篷,点燃干红柳,生起篝火,准备做晚饭。这时,几只牧羊犬发出胆怯的叫声,家人四处张望,只见不远处有两只像灯泡一样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出红光。男主人最先警觉起来——是野兽。还没等他做好防备,那只野兽围着篝火绕了一圈半,朝小孩扑了过来。男主人顺势弯腰,从篝火中抽出一根胳臂粗的红柳,朝野兽戳去。红柳棒另一头还燃烧着腾腾火焰,野兽遇到较量,撇下小孩,转身朝男主人扑来。起初,那野兽上蹿下跳,男主人用燃烧的棒子抵挡、招架。也许这野兽有点怕火,没扑上来,男主人这才看清,眼前的庞然大物原来就是尤尔瓦斯(新疆虎)。

他害怕了,拿棒子的手颤抖了,愣了愣神。红柳棒子油脂多,燃烧时发出“啪啪”的响声。就在男主人发愣时,老虎发威了,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叫,跳起几米高,张开大口,朝男主人压下来。男主人不知所措,举起红柳棒本能地向老虎叉去。老虎紧紧咬住带火的棒子。在篝火的照耀下,只见老虎嘴里冒着青烟,两只前爪紧紧抱住红柳棒,将男主人甩到土包旁。很快,老虎抓住红柳棒子满地打滚,吼声变得越来越沙哑。

男主人的儿子趁势找来斧头,男主人接过斧头,冲上前去,对准老虎的头,发疯般地猛击。等他清醒过来,老虎已经躺在沙包上,一动不动了。而老虎的两只前爪仍然抱着那根未灭的红柳棒。劫后余生,全家看着这只“塔里木之王”,抱着红柳棒“睡着”的样子,惊恐之后,哈哈大笑。

没过几天,从下游来了三条大船,船上坐着外国人,他们来测量车尔臣河。几个外国人得知男主人一家是罗布人,就测量了他们的身体,头颈。晚上还在男主人家吃烤羊肉,留宿。男主人说,家里有一张老虎皮,其中一个外国人出五块大洋买走了这张虎皮。后人将这个“土包”叫作“打死老虎的土包”。消息越传越远,一些有钱的大巴依来到此地,骑马骑骆驼搜寻老虎,均不获而归。还听说:塔的不拉克下游的“国民党营盘”,命令马队在森林中也搜寻过,没有任何老虎的消息。

某一天,我读《斯文·赫定探险八年》一书得知,斯文·赫定当年在罗布人居住地收购了一张老虎皮。我隐约记得,书里有一张老虎皮的照片,那个划着大船来此地的外国人会不会就是他呢?

我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鬼在叫我,一会儿老虎在追我。后半夜,沙炕底下热气散尽,帐篷里变得犹如冰窖,浑身冷得快要冻住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醒来后,鼻子、眼睫毛、头发上全结着白霜。

风暴

我们缓慢前行。空气沉闷。一丝风都没有。沙漠里就是这样,中午骄阳似火,晒得人汗流浃背,夜晚又寒冷难耐。有一阵我下了骆驼背步行,每前进一步,后退一步,就是这样难。厚厚的沙子,巨大的沙包,令人步履维艰,才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天空出现大团积云,遮蔽了太阳。积云慢慢聚集,面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厚。天空布满浮尘,昏昏暗暗,什么也看不清。

骆驼对天气的变化很敏感,它们扭动着身子,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向导亚森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所有的骆驼原地站住,“起风了,要变天了,快停下吧——”他突然变得威严了,命令着我们。

他牵着骆驼走在最前面,我们跟在后面,来到一个平坦的地方。骆驼围成一圈卧下,我们卸下行李,放在骆驼围成的圈子里,人也挤在骆驼的圈子中间。

突然,大大的云块像波浪一样愤怒地翻滚着,停在我们头顶,黑黄两色盖住了整个天空。瞬间,愤怒好像达到了极限,风卷起沙尘呼叫着,天昏地暗,沙粒迎面而来,打得人透不过气来。早晨还是晴朗的天,还见到柔和的粉霞,这会儿天黑得跟夜晚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呼呼的风打在行李上,打在我们蜷缩着的身体上,打在骆驼上。我心里跟尖利的猫爪抓着一样,焦急恐惧,真怕沙漠会埋了我们。

天空一会儿暗红,一会儿漆黑,一会儿昏黄。反反复复,变幻了好几次。终于,风声渐弱,最后慢慢停止了。风停止呼啸,四下里又一片死寂。我慢慢探出头,抖一抖头发和身上的沙粒,沙粒扑扑簌簌落下来,嘴里也塞满了沙粒。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我正要拔腿走,抽不动腿,低头一看,我的膝盖以下都埋在沙子里。而我们刚刚攀援的那座沙丘,离我们远远的,显然被可怕的沙尘暴朝前移了十几米。

幸亏有骆驼给我们筑成的强大屏障,否则我们不知被这场风暴抛到哪里去了,想一想真令人心惊胆战。

经历了风暴,我感到浑身虚弱,疲惫不堪。我一动不动地全身伏在驼背上,任它摇摇晃晃地驮着。

两只乌鸦在沙脊上停了一会儿,“呱呱——”,发出难听刺耳的叫声。

“有乌鸦,那边可能有树林和冰湖,乌鸦是从那边飞来的。”亚森在驼背上比比画画,显得很兴奋。

我们拐下沙梁,朝有林带的低缓地带攀爬。两三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了一条带状河谷林。从远处看,是一条黑色影子。慢慢地,黑影子越来越清楚。这就是塔里木河古河道,这里曾经胡杨茂密,河流纵横。而现在,河谷林处在两座绵延起伏的沙丘中间,胡杨已枯死,一个个朝天空伸出它们坚硬的臂膀,好像在呐喊,显得苍凉悲壮。地面上布满枯枝烂叶。

河谷林里没有任何声音,一片沉寂,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沙漠埋葬了。我们沿河谷林向前穿行。

稀稀拉拉的雪花从积云里飘洒下来,落在沙地上很快就不见了。雪没有来得及酣畅落下,积云就散了。空气比以前更干燥了,嗓子干得想喷火,鼻咽发疼,脸被沙子和风肆虐得简直要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