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动物亲朋(野生灵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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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牧羊犬哈尔(1)

捉旱獭

正好是7月,草原上最美的季节,我和牧羊人赶一群羊上山坡。

青葱的远山扯出油绿的谷地,芳草娇娇嫩嫩,羊儿肥肥胖胖。一旦离开羊圈,羊儿们并不急于吃草。它们的心情实在太好:有的头对头顶仗玩,有几只呆呆地看天空的流云,为奇奇怪怪的图案而纳闷。另一只站在山顶,低头看山底下的一汪水,显得很安静。它们偶尔才低头含住一口青草,慢腾腾地咀嚼。

牧草很丰美,它们每天享受着美餐,都有点腻味了。

这时,牧羊犬哈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疾跑过来。早晨出发时,我并没有打算带它。几天的相处,我对它绝顶喜欢,但它实在太顽皮,整天缠着我跑来跑去,我有点招架不住,现在它却自己跑来了。

我把马鞍子卸下来,坐在上面看一只颈部有黄色项圈的大鸟在空中跳舞。不知你是否有看鸟的喜好,那可真是世界上顶有意思的事。在望远镜里,鸟儿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你的眼睛,清清楚楚。不过,你不能只看一眼就丢下,得有耐心。盯住一只落在草尖上晃荡的鸟,或在空中翻转飞翔的鸟儿,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直到它从你的视野里彻底消失,这样你才有幸看到一只鸟儿在空中奇妙地曼舞,另一只鸟儿把长长的尖嘴儿伸进水草中,叼住一只小虫子。我看鸟儿们的样子就像看肚子不饿的羊,带着一种傻乎乎的乐。

牧羊人仰面躺在镶铜钉的牛皮鞍子上,哼着沙哑含混的歌曲,有一声没一声的,膝盖支起,跷着二郎腿,一只大脚耷拉着,发硬的牛皮靴子半个鞋底裂开了,露出脏兮兮像老树桩一样的脚后跟。

大概我只顾看鸟儿了,哈尔吃醋了,觉得受了冷落。它恹恹着脸独自慢腾腾地走了,朝黑色山坡的那一面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怪怪的声音从青草的气味里荡过来,咿呀———好像婴儿在哭。我一转身,旋即惊讶地叫了一声,妈啊——我的哈尔,站在离我几米远的草地上,大嘴里含着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的头刚刚被吞进去,半截身子还露在外面,哀哀的哭声就是那可怜的小东西发出来的。一切都晚了,它的末日到了——没了叫声,停了呼吸。哈尔站在那里,平静中透着威风。它有一个坚挺的鼻子,嘴巴和鼻尖上沾着几滴血,正在一滴一滴往下落。它的眼睛介于黑褐色之间,瞳仁里放出兴奋而明亮的光。它像一个男子汉完成了一场漂亮的战斗般,昂起头充满信心地等待嘉奖。

“这太惨了!”我愤愤地说。可牧羊人却发疯似的哈哈大笑,他笑起来像有谁狠劲地撕一块破塑料布,沙哑,豁豁牙牙的,听得我心里发毛。

他用力一蹬脚,甩掉破牛皮靴子说:“看看,哈尔抓了个小旱獭吃了。”那口气明显是一种炫耀,好像抓旱獭的不是哈尔是他自己。哈尔太精了,看到牧羊人眼睛眉毛挤成一团激动的表情,狂奔过来,一个飞跃钻进牧羊人怀里。它跑来时,全身毛发波浪般起伏抖动。牧羊人用黑乎乎开裂的大手一把搂过哈尔的脑袋,他们脸贴脸,一起朝我咧开大嘴笑,故意气我。哈尔的牙又尖又白,牧羊人的牙又大又黄。他的牙是被莫合烟熏的,就连衣服上也因抽烟而留下了好多小洞洞。

“它咋抓到那个可怜的小东西的?它不是藏在洞里吗?”

牧羊人神秘兮兮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时候?我有些纳闷。可一个下午,哈尔又安静了。我和牧羊人各自在草地上睡大觉,哈尔横躺在我们中间,头枕在牧羊人宽厚的胸脯上。现在我可没心情理它,我觉得它浑身都是血腥味。

太阳就要落山了,羊群挤成一堆沿草坡下山。那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密密麻麻覆盖了一大片山野。

哈尔飞一样落进这羊的队伍,就像一只足球,高高弹起,瞬间又落进草丛,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牧羊人朝我挤了挤他的眯缝眼,朝哈尔那边努努嘴。我明白了,他提醒我留心哈尔的举动。

哈尔纯黑的身体完全被一群黑毛羊遮住了。下到坡底时,我听到咿呀——咿呀——极响亮的声音。哈尔突然就兴奋起来,它紧紧贴着羊身子走,低着头,一双机灵的眼睛四下环顾,俨然一个侦察员。它就用这副模样,向坡底靠近,靠近。

我看到了那个叫声的来源。在缓坡上,两块褐色岩石间有一个深洞,周围布满高高的荨麻草,完全盖住了那个洞。如果不是叫声露了馅,谁也不会发现,这是一个旱獭温暖的家。

我终于知道哈尔揣着怎样一个阴毒的诡计。我的心突突地跳,我为一只旱獭不可预测的命运忧心忡忡。我心里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抓耳挠腮,围着我的马打转转。快跑啊———快进洞呀,我手脚比画着大喊大叫。

羊是旱獭的玩伴。看到羊群过来,旱獭高兴地支支吾吾叫唤,又蹦又跳打招呼,它哪里料到危险就要降临呢。羊群离它愈来愈近,两米,一米……这就意味着一个阴谋,一个凶手,一个死亡正向它逼近。哈尔从密密的羊群中火速露出头,瞄准猎物,一个腾空飞跃。眨眼工夫,哈尔就牢固而准确地咬住了旱獭的脖颈。可怜旱獭只模糊地哼唧了一声,鲜血就从颈部流出来,殷红了一片草地,它到死也没弄清到底是谁杀了它。一个生命的瞬间结束,就这样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在这个夏日美丽的黄昏,软绵绵的雾气升腾弥漫,很快就盖住了血的痕迹,只留下一抹日落的辉煌。谁也不会留意这个小小生命的消失。那些羊一脸茫然,腆着大肚皮,我行我素地往家赶。

我这才明白,哈尔的肚子为什么总是鼓鼓嚢囊的,而我却从没看到它吃主人给的食物。一个夏天它就这样藏在羊群里,装成一只羊,麻痹了可怜的旱獭的警惕。

别的牧羊犬有这本事吗?我歪骑在马背上问牧羊人,他正专心沾唾沫卷一支莫合烟,又一次朗朗大笑,双肩箩筛一样乱抖。他说没有,整个牧场上只哈尔有这样的怪招。我歪头暗自看了看牧羊人,他夸张的笑使他的眼泪鼻涕滴滴答答落下来,还有的如丝线般挂在颌下。我实在不明白,牧羊犬哈尔的这个本领为什么会给一个牧羊人带来如此大的快乐和满足,好像他的孩子创造了一项伟大的奇迹。

读书

纯金般的阳光光辉四射。我坐在毛茸茸的草地上读书。哈尔追过来,它后腿蜷缩,前腿伸展,笑眯眯的长脸搁在前腿上。方方的大嘴微张,黑褐色的眼睛快速而机警地眨闪,像雾一样令人迷惑。哈尔是个帅哥,背部纯黑,腹部略白,眉框上各有一个洁白的小豆点,是个非同一般的精灵,看人时喜欢歪着头,一副狡黠而探究的模样。

读到有趣处,我止不住地笑。哈尔抬起头,歪个脑袋,侧脸,眼睛久久地盯着我,这可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它无非在问:“我的朋友,读书有这么好玩吗?”

我笑眯眯地摸一摸它,算作回答。它的毛又浓又亮,像披了一层锦缎,我一摸,就发出刺刺啦啦的响声,就像火苗在风中抖动。

有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我念得更起劲了。刚开始是悄声,独自享受。现在可不一样了,我大声朗读起来,这是一首普希金的诗:

山坳里已有几个人家在那里落户,

山羊在肥沃的山崖上缓缓爬行,

一个牧人正走下风光明媚的山谷。

哈尔的眼里闪动着亮光,露出笑意,耳朵轻轻地转动,嘴巴里发出哼哼唧唧愉快的声音。我受到鼓励,心花怒放。

我看到两只小鸟在草坡上蹦蹦跳跳,不停地唱歌。太阳的光辉照在灌木上闪闪发光。接着我又念起来:

远处是一片片树林,

处处绿树成荫。

这时,我感到有个温暖的东西,就像一块热乎乎的面包,温软地搭在我的脸上。原来是哈尔,它被这优美的旋律打动了。亲爱的,来吧,我们一起念吧:那里小鸟在鸣啭,麋鹿在嬉闹。

瞬间,哈尔一跃而起,张开嘴巴,伸出红舌头,像一阵旋风,刮过来,刮过去。那简直不能称之为跑,是飞。它呼呼的喘气声,跃动的身体,像一团云,瞬间就飘到你身边了。它留在草地上的黑影子也像一团云在飘。它的狂奔是热烈的,无比快乐的。我把它那呼呼的喘息声,完全当成了它朗朗的大笑。这样认为一点也不过分。我们都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