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才蛮有信心的拍了拍盛世骐的肩头,说:“这你放心,大哥不做没把握的事,人到中年,又不是毛头小伙子,顾前不顾后。我现在统率的是省军主力,精锐之师,能镇得住杨正中他们。至于部下能否全听我的,你听我讲完故事,再质疑不迟。黎海如接替张培元之后,哈密再度大乱,黎无法收拾败局。在他的告急求救敦促下,金树仁才发狠第三次东剿。去年八月十六日,我率大军进发,到哈密后,兵分两路征剿。金树仁得知进攻东山的福全部受损后,为了激励进剿将士,于十一月十日电令:‘一切财物(剿灭和部、尧部战斗中所获)准按功绩大小尽数赏给官兵。’你想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了这道指令,部队士气大振,战斗力猛增。在我强大的冬季攻势下,伯锡尔逃往孟岗,和加尼牙孜逃回西山老家,抢劫成性的尧乐娃子随马尕东(马仲英派来支援的一个营长,在他之前,是马忠善营长率部支援,已阵亡)败回安西。尧乐娃子来不及带走所劫财物的全部,落下了几百桶肠衣。依据金督办的电令,我有权卖掉肠衣,犒赏官兵。按照桶上的标注,每桶有肠衣一千多条。购货商怕桶外标注与桶内肠衣不符,坚持开桶验货。结果,每桶除肠衣外,还藏有金砂、羚羊角之类的贵重物品,真是天助我也!世骐,你猜我怎么着?把卖肠衣所得,全部用来犒军,我一点没沾;把金砂和羚羊角变卖所得,论功奖赏,并对阵亡官兵优加抚恤。这在新疆军内尚属首例。就是内地,也极少听到有如此不贪的爱兵事例。据传马仲英曾这样干过,所以,他的人马总打不散,每次败落后,只要他树起大旗,旧部便纷纷投奔。你无缘目睹那犒赏的动人场面,几千官兵笑声不停,对我从没那么亲热亲近过,见了我,不单是一个标准的致敬礼,而且都是一句话:‘愿追随盛总指挥左右,万死不辞。’我散去的是金砂,兄弟,播下的却是效忠的种子。现今春暖花开,过不了多久,就该收获了,是吧?”
“是该收获了。”盛世骐兴奋地说:“大哥,不贪金,不恋银,换来官兵的拥戴和忠心,赏一劝百,那才是最大的收获。可是,你手中的兵权,毕竟是金督办他授予的,你若反过来动他,那就有失仁义了。”
“兄弟说得是,失去仁义,我将何为?我怎么面对世人,怎么叫部下忠诚于我?圣人早有垂训:‘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放心,谁动他我是管不了,反正,我一不动他,二不支使人去动他。不过,兄弟,说句掏心窝子话,如果赶上金树仁当年上台的机会,大哥我决不放过。兄弟,光凭金树仁是镇不住新疆的,他压根儿就不是那块料。最好的方案是:他继续做省主席,把边防督办的位子让出来,由我助他,两全齐美。诚如是,看谁敢动他,谁敢闹事?据悉,想动他的人有好多,可惜可叹,金家几兄弟都是驴粪蛋,人家四处煽风点火,蓄谋已久,他们竟浑然不知!你看着吧,帏幕已经拉开,好戏还在后头哩。”
金树仁将黑长袍后摆一提,屁股一抹,高大的身躯恰似一堆滋泥塌在太师椅里,掀了掀黑金丝绒小帽,收敛着长长的面孔,那枯黑的面容和那硕大而又发了霉的苦瓜咋像来。他不时捋几下山羊胡子,再度陷入深深的沉思:那渔翁还会有谁?想来想去,他猛然一拍案子,却又没乘势站起来,反反复复摸弄着扶手,喃喃自语:“莫非是马福民?他是回人中惟一的旅长,最有可能跟马匪勾结。可怎么就没人报告(实际上马福民与马世明早有往来)呢?管不了那么多,先把他调离部队再说。”金树仁总算理出点头绪,对久久的苦思闷想有个交代,略感欣慰。但转念一想,那派谁去接任呢?在这危难之际,首先是可靠。崔肇基?宋金生?不不不,若是接替汉人官员,那无可非议,仅老乡而已。可要撤换一回民官员,那太敏感啦!说不准会逼人家立马反叛。那,那——派谁好呢?马征履。他可是个文武双全的干才,自小聪颖好学,读诗书,习兵器,胆大心又细,十六岁就毕业于四川高等政法学堂预科班,继而进湖北陆军大学深造。武昌起义后,他毅然从军,任师部掌旗官,后任川军笫三师一旅一团团副。经马福兴举荐,来新投在杨将军麾下。杨见他英俊豪爽,气度不凡,颇有好感。但后来,又忌讳他乃马福兴推荐,虽说是老乡,却一直不敢重用,延误今日,不曾提升。我何不重用于他呢?由他去换下马福民,虽有点破格,当无别论,按军龄论,他当个师长也不为过呀!他若感激涕零,我金某人也就放心啦。可,可他若倒向马仲英呢?岂不成了换汤不换药!他们可是同族又同教呀!唏——不妥,不,不妥,眼下尚识不透他是个啥样子人。是感恩图报为重呢?还是同族同教为重呢?唉!实在是吃不准啊!那就先放一放,先救身边的火要紧。他抿了口茶水,起身发狠道:“不成,单防一个马福民不能应对眼下的危机,我要回收并强化自身的权力。来人。”
贴身秘书赶到。金树仁口授成竹在胸的决定:
“一、成立省府警备司令部,由我任司令,陈中任参谋;
二、成立城防指挥部,白绶之任指挥,崔肇基任副指挥,纪风楼任军需处长,熊效远任交际处长;
三、秘书长鲁效祖任塔城专员;四、宋金生(老乡)补任秘书长。火速成文发布。
金树仁头痛抱佛脚的四项救急政令一发出,可气坏了一个不简单的人。
这人是谁呢?他是老资格的迪化县县长陶明樾。陶明樾是辛亥革命分赴新疆的第一批县知事。他先后担任乌苏、哈密、温宿、疏附、莎车等县县长,一直得不到提升,胸中久积怒火。后来总算近调迪化,虽然还是县长,但毕竟有幸经常接近省主席金树仁。他虽对金树仁的施政待人极不赞成,但表面尚隐忍谨慎。虽违心地有意迎合,恭顺有加,却仍得不到金树仁的欢心和重用,故而久有的怨愤和郁闷集结于胸。现闻金树仁的四项政令,另立了两大重要机构,晋升的机会那么多,单子里仍旧没有他老字辈陶明樾的名分,他坐卧不宁,怒火攻心,忿然出门,邀来了同道新疆的知心朋友张馨(“七、七”事变的策划者之一,金树仁曾逮捕过他,因张馨矢口否认,只承认是樊耀南的同乡,别无瓜葛,金树仁苦于没抓到铁的证据,只得摇头罢手,委以省府参议,前程由此断送),携手同游将军亭。一提起新近发布的四项政令,老谋深算的张馨也火得再难隐忍,二人义愤满腔,你一言他一语,抨击痛骂了金树仁一通。
陶明樾愈骂愈气,索性横下一条决心,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说:“张兄,庆父不死,鲁难难平;金树仁不倒,新疆难靖,你我永无出头之日,咱不能死等,等白了头。你说呢?”“陶兄所言,一矢中的。你看他,搞得新疆乌烟瘴气,天昏地暗,民不聊生,狼烟四起,仇杀频仍,军旅劳疲,府库空虚。积羽沉舟啊!说句良心话,还不及杨增新哩。若不借乱趁势将他推倒,一旦马仲英杀到,那后果不堪设想,天翻地覆呀!”张馨奋臂仰天呼道。
陶明樾见张馨一拍即合,满腔的义愤立即转化为亢奋,二人志同道合,紧紧地拥在一起,从此成了彻头彻尾的知心知己,结成死党。
陶明樾拉上张馨的手,在湖边开心地走着,说:“张兄,光有你我难成大事。你看还需拉上谁?”“参谋陈中和航空教练李笑天可以,我多次倾听他们的谈话,对金树仁主政非常不满。”“我和张兄有同感,这两个人虽无军权,但年轻英勇,值得加盟。财政厅长旷达、民政厅长李綮、建设厅长阎毓善、迪化专员李榕、督办府秘书长桂芬,你看怎样?”陶明樾拿不定主意,一一征询意见。
“这些人对金虽有非议,但他们已身居高位,除非想替而代之。诚如是,那咱们岂不是与虎谋皮?再则,他们顾虑重重,遇事寡断,容易误事,不妥不妥。哎,你的老泰山屠文沛怎样?他可是省法院院长,威望高啊!”
“不行不行,别看他身居高位,人太实诚,身边没有效死敢为之士听用。”
“那鲁效祖已调塔城,即使不调,也拉拢不成,他是金的亲信。东剿败得一塌糊涂,损兵折将不说,还****了大批军需,灰溜溜溜回省城,金树仁一不降职,二不查办,只是一味地摇头叹气,仍旧叫他做了秘书长,关系深的哩,交情铁的哩。教育厅长刘文龙人缘不赖,但过于老练圆滑,未必敢涉足弄险。那前任伊犁镇守使杨飞霞呢?”陶明樾心里吃不准。
“杨虽众望所归,但已手无实权,你指不着,也靠不上。陈品修、黎海如各就前敌指挥,虽手握重兵,但不知能否听用?”张馨也模棱两可地毫无把握。
陶明樾补充说:
“陈品修为人厚道,用兵谨慎,金树仁对他不错,怕是没门;黎海如一个文职官员,却备受金的恩宠,担当哈密剿匪重任,也败得不可收拾,金不闻不问,命其后撤奇台了事,干脆把偌大东疆给放弃了。这种人拉不来,拉来也无用。”
“那么,张培元呢?他可是在取胜的情况下,莫须有调离的,肯定有满腹的牢骚和怨愤。”
“可你别忘了,他是金的老乡呀!”陶明樾双拳一砸,说:“唉,万事起头难啊!捋麻了半天,到头来,能靠得住的,就我们四个。”
“偌大举动,四个太悬。”张馨底气不足地慨叹。陶明樾已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说:“四个也得干。若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即使有四百个,也是枉然。张兄,我看这样,把盛世才挖过来,他不止一次地发过牢骚,‘是杜国治的无能和玩忽职守,招致全军覆没,与他当参谋的何干?何况他已尽职尽责,有进言在先,凭什么拿他兴师问罪?还撤了他的督府参谋长之职。’纯属处置不公嘛!他现今可是拥兵自重啊。”
“陶兄,你别忘了,盛总指挥如今凯旋而归,业已官复原职,正翘首以待等着提拔哩,他还有心思造反?一旦他学金树仁来个反政变,你我可就成了樊耀南,落个割鼻、剜眼、剖腹、断肢的凌迟下场。”
“那一一”陶明樾经此提醒,吓出一身冷汗,始觉得应不忘前车之鉴。“既然吃盛总指挥不准,那就不劳大驾。听说归化军屡讨安家费不得。他们败逃来新,行动处处受限制,对金的安置颇有怨忿,不如拉他们下水。诚如是,大事准成,白俄人骁勇善战,收拾警卫营小菜一碟。”
“张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多亏提醒。”陶明越顿时对成功充满了必胜的把握和信心。可没走几步,他又忧虑起来,说:“主意虽好,可你我不通俄语,又如何同他们共商大计呢?”张馨蛮有把握地说:“可请外交署的俄语翻译赵德寿呀,他熟悉巴品古特,和我们有共同感受,有共同语言嘛,我去找他。”陶明樾兴奋地滚下了热泪,说:“那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张兄,只要归化军愿意干,咱就赶早不赶晚。”张馨却忧虑重重地说:“盛总指挥那边咋办?”
“管不了那么多,先让政变既成事实,断绝盛对金政权的幻想再说。”陶明樾情不自已地甩开手说。
金树仁正苦于如何迅速扩充警备司令部实力,如何自救自保,那听厌了的“报告”声频频传来,心想又会是什么火急的烦心事?便没好声气地应了声:“进来。”杨正中大步小窜地来到面前,边敬礼边说:“马仲英二次来犯。”
“啊!?”金树仁怵地挺直了腰板,烟斗随之落地,脸色更黑,大鼻子头汗星直冒,紧张地问:“重报一遍。”
“主席、督办大人,马仲英的大军已被麻木提迎入吐鲁番。”
金树仁禁不住喟叹一声“嗬西!”额头挂满了汗珠,慌得走出案几,宛若走投无路的一只老乏羊,犹如热锅头上胡跑乱窜的病蚂蚁,一时没了主意。
杨正中焦急地提醒说:“主席呀,督办大人,我的金将军,快指示吧,咋办,咋办?”“你,你说咋办?”“那一一你就下道命令,调盛世才回城任军务处长,叫金树信去把帅印挂了。”“那不逼他立反吗?那不把金树信送入虎口吗?”“那就叫末将去。”
金树仁经此一番对话,似乎清醒了许多,有了正主意,镇静自若地说:“谁都别去,乘他还没公开反叛,下一道命令,送达即可。大敌当前,不可内乱,叫他前去迎战,免得他趁火打劫。你想想,如果咱们先内乱,马仲英求之不得,他立马乘虚而入,那是定局。你哪儿都别去,任你做北路剿匪总指挥,就留在我身边。你去传白绶之来。”
杨正中兴冲冲地去了。白绶之急匆匆地赶来了,抹了一把汗水,而后行礼,问:“主席召我啥事?”“从现在起,严布城防,不许一兵一卒入内,没有我的手令,天王老子也不得带兵入城。明白吗?”“属下明白。”“明白就好,去吧。”
白绶之刚出去,杨正中复窜入,慌忙报道:
“督办,快跟我走。手下来报,归化军成团扑来。”
“我不走,这些俄国佬,给好不知好!你快去,指挥你的人马镇住。”金树仁竭力故作镇静,说完便瘫在地毯上,面如土色。他担心的是马仲英和盛世才两个枭雄,怎么会是身边的白俄人?哼,你一个侨居异邦的外国人,想干什么?你们也想称霸新疆?中国人岂肯答应!
想归想,现实不容你多想。金树仁被猝不及防的噩耗当场击倒。不待他深思多想,枪声已密如除夕连响的爆竹,震耳欲聋,烦心揪心。
好不容易捱到午时,仍不见形势好转。金树仁盼呀盼,盼来的却是安特洛夫,他率三百多名归化军冲入省政府,口口声声索要安家费。门卫恁是拦截不住,他们越大堂,占二堂,并向内院动武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