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绅士真的给放了?”马明成兴奋地插话打听。“放了。我们赶到时,他们刚走。吃晚饭时,听人说‘明天冶指挥要洗三道坝。’我不明白‘洗’是啥意思,就问旁边的人。人家耻笑我:‘你连这都不懂?傻松。洗是血洗的简称,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一个不留地杀光!’我听了头发端扎,心扑通扑通直跳,咋能干这等丧天良惊胡达的瞎事?趁天黑人不在意,我朝祁绅士去的方向,快马一鞭,直追了上去。祁绅士一伙人正在赶路,听到马蹄声,还以为是冶指挥改了主意,派来的追兵,正回头张望时,我已赶到了前面。祁绅士生气地朝我质问:‘咋的!冶指挥反悔了?’我说:不是他反悔,他明日要血洗三道坝。我是新来的,我家祖祖辈辈,从不干那坏良心的事。叫我支援,我不干,丧尽天良么,所以就报信来了。祁绅士一帮人高兴得直拍手。祁绅士拉住我的手,泪花花地说:“好娃呀!三道坝人得了你的济。那,那你咋办?”我说:就没顾上想那么多。他说:“娃呀,你回不去了。你干脆和马符绶一起走,给三道坝的乡亲报信去,好事做到底。”他又对马符绶说:“这娃就交给你了,你可待承好。”马符绶满口应承:‘姨夫,你放心,没麻达。’我随马符绶从野猪窝绕过去,到了三道坝西街口,找到了王永信,他是中药铺郎中,和马符绶父亲是换过帖子的异族兄弟。马符绶附耳交代了险情后,带我连夜躲了起来。第二天天刚亮,冶指挥带着四五十个手持各种枪械的士兵,还有一些被裹胁的百姓,有的拿捧,有的扛刀,由长枪队殿后,神气得不得了。冶指挥在三道坝整整洗了一天。他们见财宝就抢,见牛马就牵,见人就杀,见屋就烧,真格是抢光杀光烧光。经此一劫,我才见识并真正明白了‘洗’是啥意思。
第三天,我随马符绶再次来到三道坝,因为年轻人闻风跑了,被杀的尽是些看家的妇女和老人。县政府院里,被杀的是陈委员,七十多岁,管粮食的,是刘文龙(教育厅长)的外甥。我们来到仓库,只听人喊:“马少爷,救我!”原来是陈太太,她躲在粮仓夹壁墙缝里。还有李太太、王太太……都是湖南人的太太,一共十九个。马符绶想把这些落难人带回协标工,保护起来。我好担心。他说躲进咱回回庄子没麻达。于是,我俩陪小脚太太们赶路,穿苇湖、过阴沟,连爬带滚,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才奔达到马符绶家,可把他妈忙坏了,烧水哩做饭哩,脚板子就没停个点。为了以防万一,马符绶搞来一匹白布,给太太们各撕了一块,把头一包,都就变成了回回婆娘。还叮咛她们,来了人甭说话。哎哟!一时间,从阜康、昌吉等地逃来数不清的难民,回汉都有,家家爆满。又过了三天,金主席派他的北路指挥杨正中来夺乾德县,先打西工。省军驻在西工白杨庄子,冶指挥驻西工李协台公馆。由协标工和三个庄组成的自卫连防守西工学校。仗整整打了一天,省军死伤三十多人,自卫连死了两人(协标工和三个庄各一人)。两天后,省军又打塔桥湾、马场湖。只因道路坑坑洼洼,残雪夹稀泥,省军的小钢炮不好运动,不得不绕道,从上梁头的山包包上进攻。小钢炮一抖威风,省军立马占了上风,不大工夫,占领了大庄子,烧了清真寺,毁了马军指挥部。省军兵分两路,一路走西二湾,另一路走吉三泉,跟着冶指挥屁股追,你打回回,他杀汉人,处处闹得鸡犬不宁,时时都有性命之忧,乾德县的百姓都逃难,全成了惊弓之鸟。汉人往七道湾、水磨沟跑;回回朝北沙窝逃,哭达喊娘,呼儿唤女,把人耳朵都快吵聋了。唉!惨得提不成。”成江慨叹着端起奶茶碗。
马明成慨叹不已:“咳!这你杀他,他杀你,重三倒四的,啥时节是个尽头啊!阿奶和延老太太都是同治之乱的遭难人。她们在世时,一个劲夸杨将军,说他坐新疆十七年,老百姓安安生生度日月,再没逃荒躲难的。我还不在乎。现今才觉来了,战乱已离咱一棵树不远了!”
“不是不远了,咱已经遭难了。你想,土匪为何空前猖狂?不就趁天下大乱吗?同治之乱后,咱一棵树还没遭过这样的重灾哩。”延子松补充修正道。
“对对对,不是马军围省城,强盗没那破天胆。哎,那后来呢?尔不都,你快接上说。”
“杨正中的队伍追到吉三泉,不知是谁从马福兴公馆楼上打了几枪。省军立马包围了公馆。待攻下大公馆,放枪人却不见了影影子。省军一气之下,抬手一把火,把偌大公馆化成了灰。我们随难民逃到西庄子,巧遇大难不死的祁绅士,也算逃难中的一桩幸事。杨正中追到西庄子时,难民已逃向北沙窝。马符绶仗着有马,和我拽上祁绅士,躲在阴沟里,想看个究竟。这时候,下八渠的西河(河州)人已跑光了。上八渠的一些本地人没跑。他们挑起一块白大布充旗子,投了杨正中,杨正中好生高兴。杨正中见是一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尽是些老弱妇孺,便叫副官询问:‘你们是老百姓吗?’逃难人见长官脸上失去了杀气,便放胆齐声说:‘是呀,我们都是老百姓。’‘好,好,投了就好!那前面跑的是哪号子人?’‘回报大人,我们是本地良民。本地老回回不造反。前面跑的是西河贼娃子,是他们要造反。’难民中有人直戳戳地抢答。不少人随声附和。‘嗬西!西河贼娃子吗?你们是良民吗?’杨正中黑着脸反问了两句,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得很,他们西河贼娃子跑掉了,你们良民都到庄子里集中。’说罢冷笑着一转身走了。祁绅士从‘嗬西!’口语认定,杨正中是西河人。逃难人哪里晓得,只知杨长官是金主席派来保护难民的,哪会想到说西河贼娃子,深深地刺痛了杨正中,他心中震怒,已笑里藏刀。杨正中不再朝前追击,因为他已从难民口中得知,前面逃跑的正是他的同乡人。杨正中下令将七个庄子的本地人全赶到李发云的大庄院,并用苇捆子围了起来。被围的难民一时给蒙在鼓里,竟傻乎乎地任凭摆布,弄不明白官兵要干什么,竟没一个人想到逃跑。杨正中见难民全进了他的圈套,便一声令下,把上八渠五六百人活活烧死在一起。祁来福见官兵纵火,急得直跺脚,仰天呼叫:‘这就叫祸从口出呀!杨正中,你不得好死!’唉,真是惨不忍睹啊!”延子松深有感触地说:“哪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一概说坏,一概说好,都是偏见、成见,要不得。上八渠几百口人,作为偏见、成见的牺牲品,这代价太大,太残忍啦!咱一棵树人得长这个记性啊!”
“可不,我马家的老先人,就是地地道道的西河人么。唉,这杨正中坏透了!尔不都,那,那后来呢?”马明成关切地追问。
“逃难人路过白家海子,海子上还结着一层薄冰。为了快些逃到安全地带,有些人就从冰上打捷路,淹死不少。绕过白家海子,又走了一天,到了关店。再往前走,就没水喝了。逃难人只得在沙窝边边子住下来。为了糊口,有牛的宰牛,有马的杀马。我们舍不得坐骑,就拾人家的牛头马头烧着吃。尕爷爷,阿达,真让人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冶指挥也逃到了关店。祁来福一见,眼窝里直喷火,一个箭步扑上去,一把采住冶指挥的领豁(领口),放声骂道:‘嗬!长山子你想把我杀了,逼我给你拉队伍。现如今,你也成了狗尿苔(无能得很),汪凉(可怜兮兮)地就在百姓伙伙里逃难哩!你张牙舞爪的逑本事来?你一等一的害祸。我们原本安安分分的,让你捣弄成今天这个松样子,我们恨死了你!你有人,你有枪,不去对付杨正中那个驴0的,好有屁脸当起难民。你还想逃?你把杀身之祸给大家惹下了,你叫我们咋办?啊!咋办?’经祁来福这么一嚷叫,难民们总算找到了冤家对头,抓手的抓手,拽腿的拽腿,踮起脚尖扇耳瓜子的,揪头发的,横嚷滥骂的,抛洒、发泄着落难人的满肚子怨气。冶指挥一时间成了出气筒,真有被大伙生吞活剥了的危险,狼狈得不成样子,真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冶指挥没得治,只有苦苦告饶(道歉求情):“乡亲们,对不住,对不住。本想为大家好,叫大家沾点尕司令的光。谁知想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们饶了我,放我走,我哈孜(立马)去求马旅长,向他要一团人马,从官军背后打。官军一撤,你们不就得救了?也好各自回家,各务各业,我不骗大家,我敢向胡达发誓。我还是人嘛,啊!大家高抬贵手,放了我吧!’祁绅士面慈心软,见冶指挥连连求饶,便劝大家放了他。冶指挥走后不久,不知为啥,杨正中也突然撤走了。难民们眼望开犁,直急得跳蹦蹦,一听魔头们走了,乐得各自回家。我这才溜了回来。”“回来好,回来好!”女人一边给儿子添茶,一边兴冲冲地称道。“还好哩,路经昌吉,同样乱糟糟的,到处设的卡子,多亏我的马快,好几回险些被自卫队逮了去,悬了个悬,打个麻雀过了个年。若被逮了去,现时不知做啥呢?兴许又去围省城。看架势,金将军是坐不住了。尕司令从安西还没起身哩,哈密又乱了,吐、鄯、托跟着乱了,南面焉耆、阿克苏也乱了,迪化南山乱极了,达坂城乱得简直收拾不住。乾德县乱成一锅粥,阜康也煽火起来了。景化、绥来也东摇西晃的,乍像洪水漂着的草筏子。你看着,尕司令大军一到,屁股款款(轻轻)一磨,费不了啥劲,就把新疆给坐了。依我看,那只是迟早的事。与其死守着,遭殃;莫如投军去,兴许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哩。”
“瞎扯胡卵哩!”马明成把茶碗一礅,瞪着大眼斥道:“乖乖给我搐在家里。这才出去了十来天,见了个混乱世面,就老成得不行行了,一棵树就搁不下你啦!谁坐新疆咱管不了,但不能掺和上去杀人。娃呀,本本分分做事,正正派派做人,是咱马家的规矩,你反不成!”
女人边给丈夫添茶,边温存有加地劝慰丈夫说:“你听他嘴上过瘾哩,吃的啥热吗?他若真心想反,还会死里逃生钻过马蜂窝回来吗?”“是死是活,我总得回家报个信儿,免得二老挂念。可不是,还,还得给杨家捎个信儿,也免得人家傻等。”马成江声气绵软眷恋不已地辩解着。
马明成女人听出了弦外之音,“嘿”地会心一笑。
马明成气得哭笑不得。不由故作姿态,嗔斥道:“明日快去调(驯服)牛,把那头缠腰子花脬牛调理好了。否则,单只子黑大牛能犁地吗?成河你去筑城圈子。我得赶快去找杨阿訇,他侄女的事得抓紧,谁知哪天乱到这里。”
“他达,你现在就去吧。他那里前些日子已乱过一阵子,赶早不赶晚,趁大乱前,尽快把娃的婚姻大事给办窝掖(停当)了。过了这个月,谁知那个月哩!啊,他达。”女人极力催促道。
“那好。尕爷您缓着,我这就去,到银郎中杂货铺备些礼信。”马明成说着起身,延子松也随即跟着出门,竟被一踉跄带血之人撞回屋里。
屋里人莫不大惊失色。马明成口吃得语不成句:“是,是黑伢吗?你,你,你咋这般模样!年前陪你妈来浪(串门走访)的时节,还好好的么,咋,咋……”女人则一下猛扑上去,抱住黑伢,看着流血的耳朵,痛哭不已:“我,我,我的心肝儿呀!只知你受荣华享富贵,咋,咋血丝糊拉地少了一只耳朵?”
黑伢痛楚的面庞闪过一缕缕诧异,觉得怪怪的,以往怎么就没听她这样称呼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今日受伤的缘故?他纳闷地犹豫了须臾,哭诉道:“姨父姨娘呀,我达,他,他,他……”马明成惊慌无措,急接上问:“你,你达……洪福元,洪福元他咋个样了?”
马成江毕竟在乱世刀尖上闯荡了一段日子,看惯了刀光剑影,见多了伤亡残疾。他走上前,扶黑伢坐于炕上,熟练地洗擦着伤污部位。
延子松急忙回家,拿来了刀枪药,给黑伢敷上。马明成女人已端来一大海碗荷包蛋,外加一碟油香,殷勤不过地劝吃劝喝,全身心侍候着。黑伢吃喝一毕,才悲悲切切地叙说开来。昌吉和乌鲁木齐山挨山,井靠井,路连路。乌鲁木齐一有风吹草动,昌吉便涟漪不绝。早在马仲英第一次进疆时,乌鲁木齐人就莫不恐慌,昌吉人也曾一度紧张。昌吉县为了自保,组织了民团。今春(民国二十二年)马全禄、马德祥围攻迪化,不单迪化危急,昌吉也同样吃紧。马全禄的人不时潜入昌吉,宣传、鼓动,拉马招兵。官府对此极不放心,唆使民团出入回民村落,以稽查为名,寻找蛛丝马迹,以期镇慑、防范回民造反。马军围攻迪化的紧要关头,县政府以通匪罪逮捕了南关马成(西河人,回民)。陪斩的有三岔口回民乡约米万成。致使昌吉城乡回民恐慌无度,汉民也纷纷迁入城中,形势越来越紧。
南关巨富洪福元(陕西寺理事)忧心忡忡,生怕战乱洗劫他家财产。在王明德(避难的哈密人)鼓动下,决定组建商团,以武装自卫。为了使商团合法,他向官府申报,愿出资组建商团,共保县城。为了取得县政府的信任,洪福元愿将家产抵押。县政府为了加强防卫能力,批准了洪福元的报告,并任命他为团长,王明德为副团长。
商团成立后,和民团积极配合驻军行动,在南关各巷口设卡,昼夜盘查过往行人,使气氛显得愈发紧张。
又传马全禄裹胁南山回民起事,省军屡屡进剿不遂。昌吉闻风而动,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于是,回民扶老携幼,弃家进山的事连连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