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阿訇一行连夜逃走了。马明成一家依旧和往常一样,该备耕的备耕,该养牲口的养牲口。那他们为什么不随之逃走呢?因为他们是坐地户,随时可混入延家大院,且讲话口音回回腔不重。况且,和邻里关系一向处得挺好,故不担心搜查,也不担心有人报复或检举揭发。
只有一件叫马明成常常牵挂,放心不下,就是他那苦命的女人,伴随马仲英败走南疆的日子越长,女人祈盼众多儿郎的愁思也随之越长,越深,越狂。每日里去村头路口探望,越走越远,越盼越痴,后来连家务活也不知做了,整日跑得远远的去盼,去望,以至于茶饭不思,身子骨瘦得干柴一样。任马明成父子和儿媳妇百般劝解,竟毫无回心转意的迹象。
那么,她众多儿郎所在的马仲英队伍究竟怎样了呢?马仲英抵达轮台县时,巧遇杨正中所率张培元新编第八师残部,并当面痛快地答应了杨正中恳请收编的要求。马仲英自迪化解围后,一路狼狈,茶饭不思,惟今日胃口大开,大吃大喝,谈笑风生,以至于兴奋得夜不能寐。曾有人建议他回哈密去,把东疆和甘肃七县连成一片,也不失一方诸侯。他竟不为之所动。他信赖马世明,更想借重马世明这几年打下的社会基础。他认为南疆地域更辽阔,兵源更充足,是和盛世才南北争雄的理想之地。这不,初到南疆,他就意外地增兵添将,这是他立足南疆的好兆头,是他兵败之际得到的最有力的鼓舞。他焉能不东山再起呢?
马仲英一路南下,于四月抵达目的地喀什的边缘,正值“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1933年6月,和田萨比提大毛拉与自称师长占据喀什回城(疏附)的铁木尔密商成立该国,后来内讧,铁木尔囚禁了萨比提。马占仓部下的康麻子击毙了铁木尔,占领了疏附城,放了萨比提。萨比提反过来联络铁木尔旧部与和田援军击败马占仓,复夺疏附,与败走南下的和加尼牙孜成立了该国,萨比提自任总理,推和加尼牙孜为总统)成立不久。马仲英既要称雄南疆,岂容分裂祖国、煽动民族仇杀的极端反动政权存在于卧榻之侧,便刻不容缓地命马世明为前敌指挥,率马福元、鲜福海两个骑兵团前去征剿。
恰此时,阿图什的克契柯阿訇率一千多民族武装与萨比提大毛拉结盟,由玉素甫江率领的所谓“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武装也已发展为两千多人,加上和加尼牙孜返回疏附所带的队伍,疏附城周边集结了七千余人的武装。即使如此,马世明不畏强敌,终于将其各个击破。萨比提和玉素甫江欲顽抗到底,凭借墙高城坚死守,攻城战打得非常激烈。马世明不幸中弹身亡,马仲英又失去一员虎将。
马仲英惊悉噩耗,悲痛交加,急令驰援。马军终于攻进了疏附城。萨比提出逃过程中,被当地畏兀儿农民抓获,交于南下的省军。玉素甫江死于乱枪之中。另一主犯色提瓦尔江潜逃印度未遂,被省军击毙。帮凶乌斯满在潜逃中被麻木提逮捕,押送迪化。“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由此灭亡。
马仲英果敢而正义的军事行动,既引起英国驻喀什领事馆的高度关注,也得到苏联驻喀什领事馆的欣赏。
马仲英率部抵达喀什东八十里排子坎(今伽师)时,出现了各国驻喀什领事馆竞相欢迎的场面,且欢迎的车辆和礼品都十分讲究。这在马仲英又是一个奇遇,是他兵败南走以来受到的第二个最大鼓舞。也是他起兵以来,第一次受到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和欢迎,令他终生难忘。的确,外面的世界更大,天地更广。他坚定地认准了一点:不论谁,不论哪个民族,不论哪个教门,搞民族分裂,闹独立,都是不得人心的,是中国人所不齿的,是中华民族大家庭所绝对不允许的。谁敢试法,全民共诛之,全军共讨之,绝不可袖手旁观。
马仲英进驻疏附城后,遇到两大难题,首先是部队的防区问题。虽然他到达了目的地,有了落脚点,但省军仍尾追不放,依旧存在一个生存斗争问题,战争不可避免,得永远打下去。正当他为此愁眉不展时,苏联驻喀什领事馆前来联络。马仲英不计前嫌,直截了当地与其畅谈。在苏联领事斡旋下,很快征得盛世才同意,以和田、叶城、巴楚、皮山、墨玉、于田、若羌、且末、洛甫九县为马仲英部防区,粮饷由省政府按月拨发,省军与三十六师各守防区,互不侵犯,和平共处,共同维护南疆社会稳定和新疆和平统一。
防区问题一解决,马仲英和他的部下当即轻松了许多,长嘘一口气,犹如一匹奔驰无度的战马,可以停下四蹄,不再惊恐拼命,可以悠闲地喝水,可以无忧无虑地吃青草了。
马成渠在草地牧马,马成淙在河边洗马,遥望远隔几千里的家乡,思父念母之情油然而生。但身不由己,时而泪涔涔的仰天长啸,时而惨兮兮的低头哀吟,家还能回吗?父母兄妹还能再见吗?谁知道?天知道!
马明成女人原来不时流露出拥有十几个儿子的荣耀和自豪,而今却每时每刻为失去他们备受煎熬,她比谁都痛苦。她什么都不知道做,累得守寡的媳妇既要做饭,还得送到田里去。近来正是大忙季节,既要浇麦子,又要锄玉米地的草,马明成却不早不晚偏偏病倒了,难得马成河无法分身,为了抢农时,他不回家,不歇晌,锄头不停点地在锄,杂草拼命地在疯长。
他还得照看牲口,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大嫂银珍件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小叔子太能干了,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马成河呢,当然也不是木头,心里暗暗佩服嫂子能干,把一切家务承担了还不算,每日送饭到地头,趁他吃饭时,抓紧锄上一两趟草。
这一日中午,待银珍锄完一趟草擦汗归来时,马成河已将吃过的饭碗、菜碟之类收放于篮中,提篮于手中,等她哩。交接时,不料两手相碰,以至于篮子落地,碗碟相撞破碎,闹得二人面红耳赤,一连几日,心里总不得安宁。
马明成这一病不轻,竟至连日卧炕不起。马成河把大夫请来,便匆匆走了,跑去浇水。银珍紧跟医生去抓中药。小儿子成林去上学。屋里就剩下他一人躺着。他口渴难耐,不住地呻吟,不住口地叫着:“喝水,水……”他的近似疯痴的女人,终于从三岔路口失望地回来了,听到了叫声,不耐烦地走上前,询问:“咋了吗?连连子叫呀喊的,你就那么渴吗?那蒜拌拉条子少日囊,辣子少日囊。”待把茶水喂过后,她才想起用手摸丈夫的额头,一下子惊得清醒了许多,把茶碗也扔在了地上,连说:“他达,你烧得死不得(太厉害)了!快请郎中去。”“你才知道老汉烧得死不得了,郎中三娃请过了,媳妇跟上抓药去了。”说罢,又不住口呻吟起来。“郎中一看,药抓回来一吃,没麻达,再莫老声抬上吼叫了,把人烦心的。”老伴似乎又清醒了些。
马明成不悦地驳斥说:
“病来如山倒,没害在你身上,不知厉害,说话不痛不痒,轻不撩佻的,不沾弦(边)么。”
“我不知厉害?一个发烧,能厉害到啥节坎?它有女人生娃疼痛吗?嫁你二十五年,先后二十五个娃,扑通扑通给你生下了,有时节一气生两三个,那疼痛那厉害,你知道吗?”
“去去去,再莫老生长谈,把人耳朵的老茧都磨出来了,自家人么,尽表个啥功呢?唉!娃他妈,再莫瞎了哨了,该回来时他就回来了,把家里的正事干。你看把银珍忙的,越来越清瘦了。”
“哎,他达,我看他两个搭配得倒蛮顺当的,忙死忙活的,活计也没咋个耽搁。”
此刻,银珍提着药包回来了,当她听到屋里有人谈话,便放缓了脚步,并没直接走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