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下楼梯的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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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都过了半个多月了,叶一炜还在想那个叫白鸽的女孩。他知道白鸽的真名叫白筱慧。知道白筱慧为了挣到钱给父亲换肾,流落到社会做那种事情,仿佛“零落成泥辗作尘”,好不可怜。这个女孩是读材料力学的,没料到她居然对博尔赫斯了若指掌。遥想当年写硕士论文的时候,他叶一炜就写的是这位阿根廷小说家,洋洋洒洒写了三十余万字。时至今日,他叶一炜的那篇论文,在国内仍是评论博尔赫斯的权威著作,经常评论那篇论文的一个评论家是他的师弟,常以“无出其右”朝他致溢美词。

叶一炜跟白鸽是在扬州的一个酒店房间里认识的。当时他们更多的是讨论博尔赫斯,而不是上床做爱。讨论得最多的是,博尔赫斯的一个著名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而且是在哲学层面上展开的。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中写道:“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会自然织成一张不断增长的且错综复杂的网。”这句话讲得好,仅仅是讨论时间的“背离”,他们就花了三小时三十五分钟时间,以至于后来看法国导演艾力·侯麦的《春》、《夏》、《秋》、《冬》碟片电影时,疲倦感油然而升。

不过也因为是看了侯麦的这几部情感电影,叶一炜对爱情和婚姻有了新的理解。以前偶尔产生的对行政事务的疲倦感,现在越发频仍。叫他不可思议的是,侯麦电影里他没看懂的地方,白鸽竟顺口讲了出来。显然她对侯麦的痴迷,不亚于对博尔赫斯的痴迷。叶一炜是头一回看这种新浪潮电影,情感的春夏秋冬,居然如此丰富多彩,反观自己就乏善可陈。

其实也不是见异思迁,也不是恻隐之心,也不是坠入情网……而是渴望变化,哪怕变得没现在好。以前他觉得睡妓女是不齿的事,可现在却觉得有意思。其实当初同意顾金林这个建议,是一时的冲动。每每想到妻子跟他结婚前就给她表哥睡过,心里就不舒服。而妻子也放过这样的话:“你可以出去搞,但只许搞一个,最多跟我扯平。”所以,叶一炜接受了顾金林有心回报他的好意,在扬州睡了白筱慧一回。

顾金林是从他这里得过不少好处,但叶一炜不眼红他利润丰厚,不肯收他一分钱,坚决不当贪官,不给政府脸上抹黑。在叶一炜看来,跟妓女见个面,有感觉就聊一聊,没感觉就叫她走,这不是多大的事。其实肉体上的冲动,远没有精神上的来得剧烈。聊一聊也行,看一看也行,摸一摸也行,做一做也行,无可无不可。

所谓的行云流水,行当所可行,止当所可止,应该就是这样。然而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小鸟依人的可怜女孩,居然又有力量又有技巧,频繁指导他许多动作,俨然成了他的房事导师。这是认识白鸽使他大开眼界的另一个方面。

有时候就会想她。当然是想她的身体。想到她皮肤白,乳房圆,做起来汗流浃背。还真的给她打过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打通,手机始终关机。也因为事情多,精力也有限,后来就不打电话了,把这个一夜情留在记忆里。

现在来外地开会,出来好几天了。晚上闲着没事,也不喜欢跳舞,也不喜欢唱歌,那些被叫来陪你跳舞、唱歌的女孩,都有点漫不经心,不是嫌你年纪大了脸上有皱纹了,就是心里盼着早点结束早点去找自己的男朋友,这多没意思。明天就要回去了,又要回到行政事务的旋涡里给打转转,这使他有点沮丧。

房间里静悄悄的,感觉寂寞,觉得不舒服。给他当秘书的小杨,下午一散会就出去找同学去了,他不可喜欢把秘书像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串儿成天带在身边。从前他自己当秘书时深受其苦,既然信奉“己所不欲勿施与人”这个古老理念,对小杨自然也就宽容得多;即使晚上不回来,也不会追究指责,给人家一点私人空间嘛。

不想看电视,凤凰台也不看,于是打开手提电脑,无线上网上腾迅QQ,看现在有谁还在线上。好友栏中有个叫艾伯特的不认识,他是谁,什么时候加为好友的,莫明其妙啊,是不是电脑的管理权,给黑客掌控了?就在叶一炜疑惑不解时,艾伯特跟他说话了。叶一炜的QQ名叫余准,这是博尔赫斯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那个中国籍间谍的名字。对了,艾伯特就是该小说中的那个英国汉学家的名字。

艾伯特就是白鸽,就是那个女孩。

在扬州那家酒店里,是他让白鸽把她的QQ加为好友的,他自己已经忘了这件事。也难怪,他是很少上网聊天的,只有来外地开会的时候,才会有时间上QQ。

艾伯特(白鸽):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你。

余准(叶一炜):我给你打过电话,一直没打通。

艾伯特(白鸽):对不起,我已经更换手机号码。

余准(叶一炜):此刻你在哪里?

艾伯特(白鸽):我在乌鲁木齐。你此刻在哪里?

余准(叶一炜):也在乌鲁木齐。

这天晚上,小杨果然没有回房间,早上叶一炜独自一人去二楼餐厅吃自助餐。小杨行色匆匆地回到酒店时,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叶一炜吩咐小杨给他改签周五的航班,并对小杨说:“我在这里看一个朋友,假如这几天有会要我参加,只要不是常委会,你替我去,替我解释两句。”小杨说:“我昨晚没回来是我同学留我唱歌很晚才结束,没给您打电话发短信怕影响您休息,我同学住得远又是上班时间塞车厉害我紧赶慢赶还是这么晚才回到酒店。”叶一炜说:“只要赶在飞机起飞前到达机场登机口就行,你别紧张,别怕我对你有意见,你来乌鲁木齐看同学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不是也要看朋友去么?”

小杨是上午十点离开酒店的,会务组有车子送客人去机场。会务小姐来房间里问叶一炜:“叶市长朋友住在哪里?我们派车把您送过去。”叶一炜婉言谢绝,称朋友有车来,去哪里自己也不知道。

白鸽是十点半过来的。她一进叶一炜的房间,就拉起叶一炜的滚轮旅行箱往外走。下了电梯,出了酒店大堂,见门廊上停着一部出租车,便揭开它的后备箱,把滚轮箱塞进去,砰地重重合上车盖,动作好麻利。

白鸽坐前面带路,叶一炜一个人坐后面。

白鸽带叶一炜去南山度假村,那儿是原始森林。

两个人再次住同一间屋子,睡同一张床。

这地方好,空气清新,塔松挺拔,大石头比房子还大,雪山水比冰雪还冰。他们手拉着手,一面不停地说话,一面踏着松软的松针往松林深处走去。就像眼下的长途跋涉一样,叶一炜一步一步地,一分一秒地,慢慢走进了白鸽的精神世界。她是一个单纯而浪漫的女孩,看法国电影看得多,脱衣服无丝毫矫揉造作之态,就像摘耳环一样自然而优雅。

她说这回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不是嫖客妓女关系,也不是市长市民关系,我们AA制消费,我记账,你审核,这样好不好?一面摘了黑胸衣,褪了黑底裤,裸身走到冰凉的潭水里。叶一炜拿相机给她拍照,拍她潜入水中,拍她冒出水面,讲她是出水芙蓉。

顾金林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叫顾金林猜他此刻在哪里,跟谁在一起。

见顾金林不相信,就叫白鸽给顾金林讲几句话。

白鸽问顾金林,老顾你也来呀,这里可好玩啦。

顾金林对白鸽说,你好好伺候我们叶市长。

叫叶一炜意外的是,顾金林虽然跟白鸽很熟,好像是白鸽的老顾客,其实他从没跟他夫人而外的女人上过床,没碰过白鸽的光身子。顾金林对叶一炜说:“当初没想到白鸽正在我们这里做,不然不会把她介绍给你。找这种女人,最好不在本市找。”幸亏叶一炜觉得白鸽对他胃口,不在乎白鸽已点穿他的市长职务,那就没事了。顾金林叫叶市长好好玩,叶一炜叫顾金林忙你的去。

晚上两个人几乎一直在说话,躺在床上说。有时候白鸽剥一粒情人梅塞到叶一炜嘴里。有时候叶一炜喝一口茶吐到白鸽嘴里。现在叶一炜才完全清楚白鸽为何来乌鲁木齐。白鸽的朋友叫朱琳,白鸽叫她琳姐姐。这个琳姐姐有时候有神经质,以为有人要追杀白鸽,连红烧肉也不让白鸽烧,叫白鸽拉着行李箱就往汽车客运站走。坐汽车到了南京,又赶紧搭飞往乌鲁木齐的晚班飞机,一路上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后来到了乌鲁木齐,确信没人跟踪她们,这才安下心来。

白鸽对叶一炜说:“我们原打算明天一起去布尔津看喀纳斯湖,琳姐姐见我有客人,就决定推迟行期,让我过来陪你。等你离开乌鲁木齐后,再去喀纳斯。”

叶一炜问白鸽:“为啥不叫你琳姐姐一起来?”

白鸽说:“她情愿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间里看书,也不会跟我一起陪客人。”

叶一炜问:“这种事情,我是说,你们这样长年流落他乡,打算什么时候结束?”

白鸽说:“到我们三十二岁的时候。”

叶一炜问:“为啥一定是这个年龄?”

白鸽说:“女人往往在这个年龄开始走下坡路,比如皮肤开始松弛,乳房开始下垂,眼睛开始有鱼尾纹,底下的收缩功能,也开始差了,这是有统计数据的。”

叶一炜问:“那么,为啥不提前结束这种生活?走上升通道的时候就激流勇退,不是更好么?”

白鸽说:“我们想,既然我们已经做了这个行当,已经亵渎道德,失去尊严,就尽可能多挣几个钱,以便以后有着落。”

叶一炜问:“假如现在就给你们找个工作呢?”

白鸽说:“找啥工作也不及做这一行来钱快。”

他们可以在这个度假村待到周五上午。朱琳来短信跟白鸽确认了这个时间。朱琳认识的一个北京客人,拿电话给她介绍了一个乌鲁木齐客人,就用朱琳、白鸽所住的那个酒店房间,用到周五上午。朱琳在短信里问白鸽这样行不行,白鸽讲没事,她对她的琳姐姐总是有求必应。现如今,全世界只有朱琳跟她最亲,比亲姐妹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