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下楼梯的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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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狄建华给值班经理叫到小会议室的时候,没想到那两个便衣警察又来了。那个老警察上次对他很客气,一面从他的租住屋里走出去,一面抱歉打搅了他的休息时间。那个小警察,好像把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全记下来了。显然在警察看来,倪思楠教授的死跟他毫无关系。所以根本想不到,今天一见面警察就拿出手铐来,啪嗒铐住他的手。其动作之快,力道之大,仿佛闪电劈雷,使他魂飞魄散。

如今警察办案子比以前文明,给你手臂上遮了一块布,盖住闪闪发亮的手铐。而且走酒店后门出去,几乎没人察觉。狄建华无任何反抗举动,因为他知道反抗没有用。不到一刻钟时间,他就被带到刑警队接受审讯。这时候,他已经脱了那套深红色酒店制服,换上了他常穿用的那件米色稻草人休闲衣服。他穿得出去的衣服,就这一件。

“明白我们为啥抓你吗?”荆柏智问。

“明白。”狄建华点点头。

“八月二十六号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你在哪里?”

“拿钥匙开倪教授家的门。”

“你是怎么得到倪教授家的门钥匙的?”

“从翠萍包里拿的。”

“翠萍是谁?”

“倪教授家的保姆。”

“你跟她什么关系?”

“处朋友。”

虽然这些情况早就知道,但正式审讯的笔录有严格程序,不得图省事将以前的抄过来。看来这个年轻人不是惯犯,他有问必答,吐字清楚,没半点含糊,但这不是抱着坦白从宽的心理,希望从轻判刑,而是愿赌服输,不在乎死与不死。

翠萍老给她男人打,我听别人说过,但自己没看到。她男人是我的堂兄,我们住一个村子。她说她活不下去了,不是给男人打死,就是自己寻死,可两个孩子怎么办呢?我很少回家,难得回去一次,回去了就会给人家问,建华你对象来没来,建华你啥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建华你……这烦不烦人?我认识的那个云南女孩,最终也跟我分手了。这是第几个跟我处对象的外地妹,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她们都喜欢我的相貌,尤其是看到我身穿酒店制服的彬彬样子,都喜欢得不得了。可我薪水不高,花钱又大手大脚,入不敷出是经常的事,这叫女孩子好不害怕。

翠萍在桃树林里跟我讲她的事情时,我已经忘了再度失恋的痛苦。你成得了成不了家,跟人家活得了活不了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再碰到一个女孩,你又会高兴起来,可人家死了就不能活过来,她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呢?

我劝她把孩子搁娘家去,叫她老娘带,自己去城里打工,这就两全其美。她说她没去过城市,没有一技之长,打什么工人家也不会要她。我劝她给城里人做保姆,我说你心地善良,这就是你的一技之长。你容易叫人家信任你,而且你做事情也勤快利索,碰到一个讲道理的人家,你就会做得很舒服,工钱也不会低。

其实我只是随口这么说一说,过后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过了半个多月,翠萍来这里找我,要我替她找一份保姆工作。我当然义不容辞,到处给她打听,到处陪她去给人家看。开头的两三家都不理想,不是女主人蛮横,就是男主人好色,害得翠萍蛮绝望。后来去了倪教授家,这才安稳下来。倪教授父女两个都是讲道理的人,而且都对翠萍喜欢得不得了,老怕她拔腿走掉。

我跟翠萍的好,起初是有顾忌的。我搞我堂兄的老婆,也就是我跟我嫂子发生关系,是要给族长骂的。我在城里骂不到我,可我爹我娘就会挨族长的训斥,也免不了会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事实上,我还没跟翠萍发生关系时,只是成天陪她找保姆工作的时候,就有人在村里传言我们已经同居,吃住都在一起,放他娘的屁。

也不是讲,既然你们都说我睡了我嫂子,我就干脆跟她睡。而是她老公,我那个堂兄,叫人给我捎来一个口信,意思是,你喜欢就让给你,只要给一笔钱就行。多少钱?十五万。这不是讲了等于没讲嘛。我当门童的钱,刚够我自己解决温饱问题,付了房租和水电费,就所剩无几了。如果请哪个女孩子吃顿饭,就会紧巴起来,咋拿得出这么多钱啊?不好整。

不过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我明白堂兄的言外之意是,这跟乱不乱伦、仁不仁义、道不道德没关系,只看你拿不拿得出这笔钱。我心想,既然你不把你老婆当回事,那么我把她当回事,你没啥好抱怨的,对不对?所以有一天,翠萍来看我,给我洗床单洗被套,我就抱住她亲她,把她扔到我床上剥她的衣服。我以为她会生气,打我掐我,捏我的小弟弟把我捏死,没想她比我睡过的其他女人更乐意让我进到她里面去。当然我明白她对我有报恩心理,给我钱我不会要,请我吃饭又不够还这个情,这才愿意拿身子给我一次。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两个人是容易合得来的。以前我喜欢年轻女孩,喜欢她们的白皮细嫩,可从这天起,我才明白年纪大的有味道。第二次睡在一起时,我同屋的有事回家去了,我跟她通宵达旦地做爱,通宵达旦地说话。我朝她发誓,这辈子非娶她不可。她伤心地说,离婚离不了,眼泪水湿了枕头芯。

后来我们两个人都有点醉生梦死的感觉,只要能够在一起,哪怕只一分钟一秒钟,就觉得快乐、高兴。也不讲离婚的事,也不讲结婚的事,只讲每天的所见所闻,或者讲她的两个小孩;讲小孩在电话里的声音,讲小孩喜欢她买的衣服等等。老实说,我对小孩没啥概念,只是因为我喜欢的女人讲她的小孩,才有兴趣听听。

有一天,翠萍讲到倪教授的集邮册,讲到猴票和大龙票,讲教授拿给他的女学生看。翠萍是外行,不知道“阔边大龙”叫黄五分,不知道它是大清帝国于1882年印制的很值钱。我在处朋友之前,集过一阵子邮票,也买过一本集邮书,对珍贵邮票略知一二。事有凑巧,有一次我去倪教授家看翠萍,教授把他手边的那本集邮册拿给我看。

显然一般人不会这么随便,可能教授比较相信翠萍,也就比较相信我。何况我这个人看外表总是谦逊得体,知道跟有身份的人怎样交谈以及谈什么谈到什么程度,知道讲什么的时候如何装作不知道。翠萍见教授也喜欢我,自然心里更高兴。后来我又知道了教授的集邮册是搁在他书房的什么地方的,于是我动了邪念,打算把它搞到手。我估计这本集邮册至少卖四十万元,卖掉后给我堂兄十五万,买个一般性的二手两居室房子二十万,剩下的五万用于结婚,一副如意算盘不是?

那天是不是八月二十六号我记不清了,只知道我同屋的又有事回家,翠萍去我那里给我洗床单洗被套,教授的女儿次日将随未婚夫去澳大利亚,一家人要在外面吃晚饭,于是我去街头拿IC卡给教授家打电话……没人接……家里没人。接着我跟翠萍讲,我要去朋友那里拿一本书,顶多半小时回来,叫她猪手多炖一点时间,炖久了好吃不是?

我确实是四点四十五分拿教授家的门钥匙开了教授家的门,这个时间是精确计算好的,这门钥匙是从翠萍的包包里拿到的。进了屋我就直奔书房,我从书桌上一个小盆景底下拿到了一把小钥匙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开门声音。没想到这时教授回来了,给我个措手不及,后来才知道,他没跟他女儿一起参加他女儿的未婚夫的朋友给他们所设的饯行饭局。

我赶紧溜出书房,躲到阳台上。教授上了一趟卫生间去书房里了,他没发现有人动过桌上那个栽了两三根细文竹的小盆景,还像往常一样,抽一锅烟斗,捧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这时候,我可以蹑手蹑脚走到客厅里,悄悄打开门,倏地溜出去。

溜出去就没事了,教授也死不了,我也不会给你们抓起来,太平日子还照旧过下去,可惜当时我没这么想。啥叫利令智昏?应该就是我这种情况。我心里想,好不容易进来一次,教授的集邮册是锁在书柜里面的一个小抽屉里的,开小抽屉的小钥匙已经攥在你的手心里,等下次拿到这把钥匙,到猴年马月去。

我是这样想的,你要找个东西,拿它朝教授后脑勺打一下。不能打得太重,一棍子打死,出了人命案,那就麻烦了;也不能打得太轻,不起作用,教授跟你扭打起来,你咋开那个小抽屉?我看到阳台上那个木头摇椅,上一次来教授家我仔细研究过它。我这个人喜欢研究这种精巧玩意儿,喜欢欣赏能工巧匠的手工活儿。我跟翠萍打赌,两分钟时间把它拆成一根根木条再重新装起来,过一秒钟就让你打十下,过十秒就让你……打一百下?……不对,我摇摇头,就由你把我的裤腰带系紧,不许我脱裤子。说笑话了不是?

于是我从摇椅上卸下一根木棍,觉得蛮称手的,又朝穿衣镜试了试打击动作,觉得蛮有把握,就蹑手蹑脚走进书房,走到教授身背后。幸运的是,教授正全神贯注地看书,想不到后面有个人要拿棍子打他后脑勺。啪的一下,教授就倒下去了,昏过去了,眼睛睁不开来,心脏还在跳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时我赶紧拿钥匙开抽屉,这抽屉顺利被钥匙打开,里面有不少东西,但怎么也找不到我要的那本集邮册。书柜里的其它抽屉都没上锁,我挨个拉开来看,还是没找到。于是我认为集邮册给教授搁到书桌抽屉里了,赶紧挨个拉书桌抽屉,一连拉开四五个,还是没找到。当我消停片刻安安神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找的时候,发现教授已经睁开眼睛,眼珠子看着我,嘴巴说不了话,样子好怕人。

这时我害怕了,怕教授告我行凶行窃,怕法院判我三年五年。你给法院判了刑,给关到号子里,你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你从号子里出来,还想去酒店当门童?别做梦了。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将沙发上一根丝巾拿过来,绕到教授的脖子上,一用力,一收紧,很快教授就没气了。我把教授拖到贮藏室里,掩好贮藏室的门,然后又回到书房,继续找那本该死的集邮册。

后来就出了意外,我再次听到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就赶紧掩好书房门,躲在门背后,手里拿着那根木棍儿,一旦被进屋的这个人发现,也敲他一记后脑勺。可这时我紧张得要命,腿肚子打哆嗦,手里一点力气也没有,心想完了,束手就擒吧你。

幸运的是,不到两分钟时间,进屋的那个人又出去了,门给砰的关上了。又等了几分钟,完全没动静了,我才走出书房,走到客厅里。这时候,我心慌意乱,没心思找集邮册了,于是去两个卧室胡乱翻一翻抽屉,翻一翻柜子,只看到少量的现金和首饰,赶紧揣口袋里赶紧走。

上回你们去我屋找翠萍时,翠萍还没回教授家。她对教授的遇害惊愕不已,甚至有点儿精神恍惚。你们问她,你和你男朋友昨晚是不是一直在这里,她说是。她给吓得身子发抖,这是女人对死亡的本能性恐惧反应,而不是猜到那是我干的。她早就把我借口问朋友借书出去了一趟,忘得一干二净。

她以为教授去世后,教授的女儿倪家欣就要辞退她,没想到倪家欣把房容竹接回来住,不但没辞退她,还给她涨了两百块钱,要她细心伺候孕妇。后来翠萍常跟我讲教授这个案子,讲倪家欣怀疑她的未婚夫柯宇祁是凶手,因为那天晚餐时间柯宇祁回去过一趟;又讲荆柏智警官正在调查的一个黑社会组织跟这件事有关系,因为柯宇祁跟那个黑社会组织的头目来往密切;又讲荆柏智警官虽然已经离婚,但他跟他前妻还保持联系,她前妻再婚时嫁给了南京艺术学院一位著名音乐教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灵机一动,心想不妨给荆柏智的前妻打个电话。我上网吧上网,找那个音乐教授的电话,居然有热心网民义务替我寻找,帖子才贴出去两三天,我就弄到了那个教授的家庭地址、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等等;其电话号码有学校的、家里的、移动手机的。

于是我给教授家打电话,教授接电话的时候,我就啪嗒挂断;教授夫人接电话时,我就跟她讲这件事。我这个人特别怪,面对面讲话很正常,可在电话里头,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女人声音。这可能是我的声带比较特别,电信设备对我的嗓音进行数字化时,出现怪异现象。人家接我的电话,特别是第一次接,都会这样问我,你是狄建华还是狄建华女朋友?我只得费力解释一番。

教授夫人接我电话的时候,我不用故意拿尖嗓子装女人说话,因为我知道我自然而然说电话,就是女人声音。我对教授夫人说,你最好劝劝荆柏智警官,跟他讲倪教授那个案子最好不要查下去了。我说倪教授是死于凶手入室抢劫,荆柏智警官的查案方向明显有问题,按他的思路查下去,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惹出不少麻烦来。有些事情,有些地方,有些人,还是不去碰为好……把水搅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