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下楼梯的裸女
23338400000007

第7章

朱琳喜欢在月朦胧这里做头发、贴面膜。仰面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灯光柔和宜人,墙上有康定斯基的画,最喜欢康定斯基了。当然最最喜欢的,还是那几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给她贴面膜、揉穴位、打眼影的柔嫩手指。她心想,你才三十岁不到,可跟这几个女孩子比,就有衰老感觉。就像走下坡了,皮肤最好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

女孩子嘴可甜,称赞你漂亮,言必有中,都说到点子上。她们对女人的衣服、身材、皮肤、相貌、首饰,都敏感得要命。而且记性也好,你上次来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耳环,从来不会说错。假如你退回到二十岁或二十二岁,也不会比她们更起眼。你从她们身上闻到的是清新自然的气息,现在你开始用香水了,她们还不必用。她们推荐你用这种防晒霜那种洗面奶,你总是欣然接受。这些产品虽然价格贵,但确实好,用了跟不用明显有差别。

这里是女人的世界,不会看到有男人,一个也看不到。这就非常好,感觉自由自在。朱琳比苏菲先做完,于是她坐到沙发圈那边喝免费咖啡,一面看刚从书店里买来的一本书。这是美国匹兹堡大学哲学系教授尼古拉斯·雷舍尔写的,其书名是《复杂性──一种哲学概观》。朱琳知道苏菲不喜欢逛书店,所以跟苏菲碰头之前,就先去了一趟书店,在那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买了这本书。

复杂性既是一种祸害,又是一种福音。

这是这本书的开场白。

这种日益增长的复杂性,并且也常常通过混沌和滞塞,制约着我们的社会目标的实现……作为一种生物,我们受限于一个复杂世界的事实,并不是某种绝对的悲剧……在一个缺乏复杂性的世界里,复杂的心智将无法产生,事实上也无法通过进化形成……

这是朱琳读出声音的几句话。

在学校里她学的是先秦文学。读硕士的时候,导师要她看书时读出声音来,捡重要的读,声音越大越好。可惜硕士没读完就走了,只是在电话里跟导师打了个招呼,没讲放弃攻读学位的理由,匆匆挂断电话。但是,看书的习惯,看书时读出声音来,还跟以前一样。

苏菲过来了,她拿起朱琳的咖啡杯一口喝干,合上朱琳的书,拉朱琳的胳膊往外走。她要去吉之岛步行街看衣服,那儿每天都有打折打得很低的好衣服。一件吊带裙原价是650元,打了折才卖195元,好不便宜。当然你得识货,懂得品牌,知道是否出自原产地。

这两个女人今天在吉之岛逛了一个多小时,没看上一件衣服,都空着手走出步行街。已经是下午一点了,肚子也饿了,苏菲拉朱琳去状元楼吃饭。朱琳不吃海鲜,那就点淮扬菜,点蟹粉狮子头、文思和尚豆腐、鲤鱼萝卜汤。苏菲要喝酒,朱琳不肯喝白酒,于是要了一瓶雪花啤酒。苏菲抽烟,朱琳不肯抽。苏菲的打火机打不出火了,朱琳从包包里取出自己的给苏菲打。

这儿是二楼散客厅,落地窗那边有空位。苏菲深深吸一口烟,安闲自得地朝窗玻璃吐烟圈,一面俯视窗外那些受红绿灯控制的行人和车辆。

“琳姐你去新马泰的时候,白鸽叫我去你们屋陪她喝酒。”苏菲说。

“这我知道。”朱琳说。她心里明白,可能是苏菲叫白鸽陪她喝酒。

“白鸽喜欢喝二锅头。”

“这是糟蹋自己。”

“她不喝酒的时候不说话,安静得像一棵草。”

“你是说,她喝了酒跟你讲了好多她的事?”

“没错。”苏菲朝朱琳举了举啤酒杯。“她讲了她家里的事情,讲到流眼泪。”

朱琳想岔开这个话题,白鸽的事她啥都知道,不用苏菲讲。她想她在的话,不会让白鸽喝白酒。当然苏菲并无恶意,只是有点寂寞,这跟白鸽一样。白鸽若看不见朱琳,就像丢了魂似的心神不安。

“我们喝酒的时候,”苏菲继续说,“白鸽指着电视上的一个人讲,这家伙睡过我。”

“你也知道了?”朱琳皱起眉头。

“琳姐你别紧张,我不会把白鸽的话传出去。”

“你明白就好。”

这时朱琳没胃口了,草草应付苏菲一通就回去。来这里有两个多月了,她跟白鸽合租一套房子。这里人气旺,生意好,在别处可不会住这么久。朱琳现在才明白,不能让白鸽一个人待在屋里。她后悔不该陪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去新马泰;即使去,也不该一去就十来天。

白鸽不在屋里。朱琳知道她今天白天出去,不然也会跟自己一起去月朦胧美容店。

手机响了,草莓打来电话。好久没跟草莓联系了,没想到眼下她也在这座海边城市。

草莓说:“白鸽还跟你在一起?”

朱琳说:“那当然。”

草莓说:“有个叫石头的人想知道她住在哪里。”

朱琳说:“什么事?”

草莓说:“他没讲。”

朱琳说:“你是怎么说的?”

草莓说:“我谎称不认识白鸽。”

朱琳说:“那个叫石头的是什么人?”

草莓说:“我不知道。”

朱琳说:“他啥时候问你的?”

草莓说:“昨天晚上。”

朱琳说:“在什么地方?”

草莓说:“在我床上。”

糟糕的是,草莓也知道那件事。白鸽喝了酒讲给苏菲听,苏菲喝了酒讲给草莓听,而草莓喝酒的时候,讲没讲出去就不得而知。那一次白鸽是被一个姓顾的老客户叫到扬州去的,那人叫她去哪家酒店拿房卡,叫她什么时候进房间,见一个什么样子的人。白鸽在那里住了一宿,回来后跟朱琳讲过这件事。当时她只讲了跟她上床的那个人挺斯文的,读过博尔赫斯,朱琳听了没在意,没把它当回事。

所以万万没有想到,草莓会在电话里把这事讲得详详细细。讲那个姓叶的对白鸽说他如何如何喜欢侯麦导演的《春》、《夏》、《秋》、《冬》,讲那个姓叶的跟白鸽在做爱之余如何如何一面看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一面摸她下面,讲那个姓叶的如何有悟性懂得快学得快……而最关键的是,讲那个叶姓的叫叶一炜,其行政职务是本市常务副市长。

草莓不会把这件事跟那个叫石头的人联系起来,她以为那人打听白鸽,只想跟白鸽乐一乐,可朱琳已经嗅出危险气味。她给白鸽发短信,问白鸽此刻在哪里。白鸽回复道,已经在回来的公交车上了。

朱琳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箱,阳台上还没晾干的衣服拿塑料袋包起来,把白鸽的和自己的包在一起。不大穿的鞋子、袜子、胸衣、底裤等,都留在这屋里。当然那些锅碗瓢盆、肥皂洗衣粉、洗头水沐浴露等等之类的东西,都扔下不要了。

白鸽摁门铃叫朱琳开门,两只手都拎着食品袋,嘴里哼着《披着羊皮的狼》。她嗓子好,唱歌唱得好听。朱琳也喜欢这首歌,也会从头到尾把歌词唱完。

“琳姐姐今晚我给你做红烧肉吃。”白鸽乐呵呵道。

“你把东西搁餐桌上。”朱琳一面关门一面说,“现在赶紧去你屋里收拾行李箱,争取一刻钟内离开这个屋子。”

“出事了?”白鸽一脸茫然。

“我们要马上走。”朱琳说。

“上哪去?”

“先到南京,后到合肥,好像你也有南京人、合肥人的电话,是不是?”

“那水电费怎么办?”

“拿两百块钱压在餐桌上,等我们上了高速公路,就给房东发短信,告诉他上哪找他家的门钥匙。”

“你是说我们打的去南京?”

“不,去汽车客运站搭快班大巴。”

“到底出了什么事?”白鸽问。

“有个叫石头的人正在找你,刚才我打电话问过一个本地人,他说这个叫石头的给一个姓蔡的做事情。”

“姓蔡的是谁?”

“你呀白鸽,老是没心没肺的,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说的到处乱说。”

“我说啥了琳姐姐?”白鸽一脸无辜。“我惹你生气了是不是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