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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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受海明威影响,至今还认为绘画与小说互见性强。海明威喜欢塞尚、德加,他看塞尚的画,一边看一边说:“这正是我们企图在作品里达到的效果,这儿,那儿,还有林子,还有我们必须爬过去的岩石。”

精美的画册价格昂贵,但丝毫不妨碍我对它们的欣赏。我有一个让书店头疼的不良习惯,每到一家书店,就把书架上的画册一本一本拿下来看一遍,没看过的要看,看过的也看,常一待就是两三个钟头。有时候就更无赖,拿相机把画册一页不少地拍下来。有的书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你拍,有的就不干了,大声喝斥,仿佛抓贼一般。就这样,慢慢我有了自己喜欢的画家,如怀斯、蒙克、梵高、波洛克、康定斯基等。

一次在上海美术馆看到鲁本斯的原画,一次在上海博物馆看到梵高和高更的原画,一次也在上海博物馆看到波洛克的原画,这才意识到,再好的印刷品,也丢失了原画的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这跟小说的原文与译文有差别相似。我看过好几篇海明威英文原著短篇小说,并随手把它们译成中文,经对比我发觉手里几种已出版的译文均错讹颇多,甚至不及它们的德文版。由几篇原文、几幅原画,真正感受到作者、画家的本意、情感、手法,再看同一作家、同一画家别的或好或差的译文、或精美或粗糙的印刷品,就能想象出原文、原画的好,这是我的读书、读画经验。

我喜欢蒙克是在心理层面上。在我得了神经衰弱以后,尤其病愈以后,对《呐喊》及《病中的孩子》的感觉和理解,那种绝望中的地狱感,病中的哀痛感,就真切而深刻了。我喜欢的一本讲艺术的书,是美国著名艺术批评家约翰·拉塞尔的《现代艺术的意义》。书中讲蒙克的画作时有这样一段话:

蒙克在《生命之舞》这样的单幅画中,也力图同时表现人类生活的全部。画面左侧那位姑娘的白色服装象征着还未遭玷污的纯洁,画面右侧那位妇女的黑色服装和痛苦状态象征着哀痛和抵制,画面中间那位妇女的红色服装象征着短暂的喜悦。在背景中,靠左和靠右的两对****男女象征着那种更加卑鄙的生活……

2010年我写了一个带实验性质的长篇小说,其想法源自蒙克的这幅画。

写成后,亦仿其画名,取小说名为《我们的生命之舞》。

起初的想法就激荡我的心。

就像一幅阿拉伯挂毯,它覆盖了一面巨大的墙壁,不但它本身没有边缘,而且它的每一个部位都可以被切割;这书稿要写到20万字,且浑然大块,不分章节。若于书中截取2千字以上,或者2万字甚而更多,于任何一个地方截取,都可以独立成篇。这一如我们的社会生活,一如我们的个人生活,应无始无终,无边缘无中心。写成后,我曾把它切成4块,就成了4个中篇小说,分别取名为“风中的女人”、“风中的男人”、“我知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肠”、“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个长篇小说隐含我的三个短篇,它们分别是“等待”、“钟情”、“杀人不是好事”。这三个原本毫无关联的短故事,恰恰在这个长篇中紧密交织在一起。短篇中或点到为止的,或略而不述的,在这里就有了任情舒展的空间;事件和人物,在深邃处有了更多的情感细节。我的兴之所至,一是诠释我的短篇,把隐含的东西全披露出来;二是考察我对不同事件、不同人物的结合能力,看能否做到天衣无缝。

无始无终的是时间。

就是那次神经衰弱,我于极度无望中去了溧阳的二姑家,要在那里写稿,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一天晚上,二姑带我去村里一位老先生家闲聊,老先生给我讲了葛正才的事,原来葛正才的养父养母家就在这里。我知道葛正才死于1920年代的溧阳西门刑场,他是溧阳最后一个被砍头的重罪死囚,他的“破城放监”故事在溧阳广为人知。于是,我调查起葛正才的尘封往事,去了毛尖、周城、泥面岗、大卡、麻园等地,历时两个礼拜,且尽我之所能,东搜西罗将葛正才生前的种种细节,全记到我的笔记本上。我把葛正才写到这个小说里,就拉开了小说的时间长度,其起点便推至1920年代了。

“等待”和“杀人不是好事”,都讲是的**********的事情,而“钟情”则讲的是当下的现代生活,于是这个长篇小说便跳来跳去,随着事件的发展或人物的意识跳到1960年代,跳到眼下的新世纪,且转瞬间又跳回去了,跳到抗日战争,跳到反右运动,从此处跳往彼处,从此细节跳往彼细节。应是层层剥离,从现实生活中剥下彼此相关的东西;又是节节跳跃,在人生关键处跳到精神层面上去。既要跳得自然,又要转换流贯,这就蛮考验人。

且由葛正才的外柔内刚,讲到同是江南人的伍子胥、专诸、要离,把时间又往前追溯了两千余年。“钟情”中的女主人公孙治是个狠下心来做坏女孩的年轻女子,在小说结尾时她死于非命,而她的闺蜜沈芸,又开始了与她相仿的另一番生活;这时候,小说一下子跳入未来中戛然而止,而时间仍绵绵不绝,不管人的生与死。

无边无际的是空间。

最寻常且最迷茫的空间是我们的梦。小说的开端,是荀琳梦中的一个镜头:一道又长又窄,且看不到头的木质栈桥,像一条丝带飘浮在波浪起伏的湖面上。从这里出发,她要去本市的大窑路,但转眼间她的意识却跑到了托木尔峰底下的英阿瓦提,其时间也猛地回流30余年。

不同人物的组合,使空间的转换有了更大的自由。于是前500字还在写惨烈的金华战役,后500字就会写到**********的惨烈武斗。就像蒙克的画,力图压缩时间和空间,将时空不同的两个事件,将它们彼此相关的内在联系,表现在同一个文字段内。

孙治在上海被周仁溢金屋藏娇,她刚写完第一部情色小说,就给周仁溢拉到苏北的南舍村去了。这个空间的转换是传统的,由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到鬼火飘忽的荒凉坟地,是周仁溢驱车带她去的。而周仁溢回想他与坟中的柳若兰的感情岁月时,就跳到了他带着一个****女孩出差青岛时的一个梦境中。他看到青岛栈桥是在酒店房间里,这在梦境之外。而那个女孩忽然变为一滩乳白液体,这既像女人的乳汁,又像男人的****,却在梦境里了。他拿指头点女孩的脸,竟抽出一根坚韧的白丝,从崂山拉到栈桥;每个青岛人都会告诉你这有多少公里。于是,周仁溢梦中的像蚕丝、钢丝一般细长而坚韧的那条白丝线,跟荀琳梦中的看不到头且越来越细的丝带一般的那个木质栈桥,就有了遥相呼应的内在关联。如此的梦中的空间,更是无边无际。而现实的、梦中的、网络的不同空间之自由转换,以极大的限度,开拓了这个小说的写作空间。

由空间而时间,由时间而空间,由睡梦而网络,由网络而现实,它们的自由置换、替代、排列、组合,往往以人物的意识为润滑油;即所谓的意识流,在这里起了关键作用。但这个小说不是意识流小说,而是把意识流当作一个手段,一种工具,使人物和事件有充分的表达。

有两种意识流为乔伊斯娴熟运用。一是一个人的自由联想,如《尤利西斯》第十八章玛莉恩在床上半睡半醒时的意识流动;二是群体的组合联想,如《尤利西斯》第十章,在同一个时间内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的意识流动。

为了解这两种形式,我写了先起名为“程序员”,后改名为“这个世界有我们的时候时间短”的一个中篇意识流小说。它的前半部是仿了乔伊斯《尤利西斯》的第十八章,后半部仿的是第十章。

就像割稻割麦前磨一磨镰刀一样,我是写了一个意识流小说,了解了意识流的手法,知道如何用它了,才用到这个长篇小说中的。我的想法,不是表现意识流手法,而是运用这个手法来叙述、呈现、表达人物的思想及事件的进展与转变。

社会事件的发生及发展,人物的思想及变化,甚而是人性的丰腴及隐秘,这才是这个长篇的主要内容。写完后我给它写了一段宣传语,以期打动出版社或书商,但效果并不明显,至今无纸质书出版。现将这段宣传语附在本文末尾,让读者看一看阿福如何自吹自擂。

见笑见笑,呵呵,呵呵,阿福打哈哈了。

本小说所谓的实验,指它既不分章,也不分段,浑然大块,汪洋恣肆。

犹如一幅细密而斑斓的阿拉伯挂毯,呈现中国近代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历时八十年之久;于任何一处切割二千字以上一个段落,便可独立成章,或为短篇,或为中篇。

其时间与空间的转换,变化多端却自然而然;其人称与人物的变换,随心所欲却严丝合缝。

人物的生命与命运,因社会生活的剧烈变化,因个体生命的执着舞动,呈现出细腻而奇异的丰富过程。

复仇是一个主题,****是一个主题;而复仇的结构,往往被****的结构所解构,而****的变化,又往往被复仇的暗流所干扰,于是爱与恨起伏不定,善与恶泾渭难分。

纪实是一种手法,虚构是一种手法;其中的人物、地点、事件、民间传说、史料记载、QQ聊天记录乃至武斗派别、部队番号等等,均在现实中有迹可寻。如知青歌曲的记录,每一首歌都是唱得出来的。如人物梦境的描写,每一个梦都是被做到过的。仿佛长篇报道一般,就像素描写实一样,但虚构的想象仍无处不在,既粘合历史与事实,又扩展文字与结构。

本小说无头无尾,就像生活一样,就像时间一般,既可朝前追溯,又可朝后寻索;既写到传统的固守,又写到时尚的张扬,但千言万语,只写了“人性”二字。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