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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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这里是临街的一张小餐桌。马路对面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前面一张桌子是一男一女,男的比女的大得多,他们不时碰一下酒杯,或者拉一拉手。你和子淇来这里只是吃饭,吃这里的松鼠桂鱼,一面喝干红。其实也怪你自己,你不该在子淇冲凉时忍不住走过去给他擦后背上的水珠,也不该由他把你拉到床边扶你上床然后躺在你身边让你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你精神虚弱时无力阻挡他对你的抚慰,而尽管这种抚慰确然使你得到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气,可你跟子淇的暧昧情况,却越发说不清楚。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你左右为难时,子淇领来一个漂亮女孩,手挽手朝你走来。你好像见过这个女孩的,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孩跟子淇一般高,像模特儿一样走路风致翩翩。女孩叫你阿姨,对你说吃过阿姨做的葱油千层饼真好吃。这时你才想起她是子淇的中学同学,来你家吃过一顿饭。当时有三四个女同学呢,还有三四个男同学,所以你对这个叫吴雪的女孩印象不深。再说当年她身体没这么高,眼睛没这么大;女大十八变。

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喝法国干红。吴雪对你讲,你家子淇好难有好心情。子淇对你讲,假如你觉得吴雪不好,我就另找一个给你挑。于是你朝吴雪道歉,讲你把子淇惯坏了。吴雪给子淇一个吻,讲她是喝了迷魂汤,早就没了理智,爱上了这么个坏男孩也说明她自己好不到哪里去。吴雪是在南京读的书,毕业后在南京一家公司工作,是一名软件工程师,跟子淇一样成天趴桌上写程序。吴雪坐动车从南京过来,原以为子淇单独请她吃饭,没想到这顿饭是子淇母亲做东。

吃了饭子淇送吴雪去火车站,吴雪在车站广场上流眼泪。

“你把我从南京叫过来,就为了陪你母亲吃顿饭,让你母亲知道你有女朋友?”

“没错。”

“我们经理要我加班,我说我有事要走。”

“对不起。”

吴雪要子淇陪她一起坐动车去南京:“也要你跑个来回才行!”

于是子淇买了两张票跟吴雪一同上车,吴雪顿时喜极而泣。

于是子淇给母亲发短信,讲他送吴雪去南京可能回来晚。

这节车厢很空,里头没坐几个人。有一个年轻女人抱一个婴儿,有一个老年人看一张旧报纸,中间全是空座位,子淇把吴雪拉到窗口,挨着她坐在一起。吴雪拿口红补妆,拿小镜子照眼袋;哪里有眼袋啊!

她得下决心跟子淇了结这段感情。其实这件事并不奇怪,子淇让你哭让你笑不是他的错,而是你本人自作多情,闹的是单相思。是你自己对他有求必应,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能怨谁?说到底他只爱一个人,爱他的母亲,那个头发散乱且穿乱衣服的老女人。而这种爱,并非母子间的纯粹亲情,也不是男女间的正常性爱,你卷到这种怪异感情中,会有什么结果?你知道你是爱子淇的,之所以你能忍受他对你的冷淡,并能感觉到他给你的快乐,就因为他是第一个碰你的男孩,而且那次也是你比他更主动。其实你内心所珍视的不是这个叫子淇的男孩,而是你自己的感情。或者说,你是要对得起你自己的感情的付出。你也恨过子淇,甚至接受过别的男孩,但最终还是忘不了这个麻木冷漠的家伙。他会极温柔地抚慰你,会给你纸巾叫你擦眼泪,会说个笑话逗你爽朗大笑,笑到你肚子疼,可他的这些行为,就跟预设的机器一样,全是自动执行,毫无感情可言。即使你认为他有感情表露,这也是事先预设的。

“你应该跟你母亲结婚。”子淇的脸被映在车窗玻璃上,吴雪扭头看着窗玻璃,夜色中有灯光迅速流动。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结婚。”子淇脸色平静。

拿他没办法。

到了南京站,车上的旅客都下车了,车厢里空荡荡的。在月台上吴雪再次流眼泪,她对子淇说,你不必出站了,很快就有回头的动车。子淇点点头,吩咐她打的回去,到家后发个短信来。吴雪抱住子淇搂得紧紧的。子淇也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吴雪心里明白,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

“送我回家好么?给你煮咖啡。”她亲着子淇的耳朵说。

“我发个短信回去。”子淇从裤兜里掏出他的诺基亚手机给母亲写信息。

在的士里子淇搂住吴雪的腰一言不发。吴雪明白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亲热。其实你不必把自己拴在他身上,可气人的是,他也无须你如此缠住他。他会跟你一起喝咖啡,看你要看的碟片,听你要听的音乐。假如你要他要你,也会跟你上床,让你在床上叫起来,让你流好多汗。假如你让他走,他就会立刻站起身来跟你吻别。而你呢,根本不清楚你是贪恋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这个人。你打定主意今晚只跟他喝咖啡决不上床。

你留他在你这里过夜,给他铺沙发睡,关了房门不理他。

他是一倒下去就睡着了,你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果然半夜里你不得不把他从沙发里摇醒。你再次给他煮咖啡要他陪你说话到天亮。你对他说,你像对待一条狗一样对待我。他对你说,在他人眼里谁都是一条狗。

你母亲也是一条狗?

没错,一条母狗。

那我呢,也是母狗啦?

没错,年轻的母狗。

那么是不是你认为你在我眼里也是一条狗?

没错,一条公狗,年轻的公狗。

你认为人是没有感情的?

我知道人是有感情的,也知道狗也有感情。

你就会强辞夺理。

我是陈述事实。

人是有人性的。

这是人的自说自话。

人世间是有爱情的。

也是自说自话。

你什么也不相信?

不必相信什么。

你恨你父亲么?

他跟我没关系。

假如你父母不曾离异,你将是另一种样子。

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

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你怎么知道你是爱我的呢?

我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想到你。

假如你是爱我的,就不会跟别人上床。

那是我想甩掉你可怎么也甩不掉。

你现在把我撵走,从手机里删掉我的手机号,从QQ里删掉我的QQ号,不再给我打电话,不再跟我聊QQ,坚持一年半年,就会完全忘掉我。

可是我已经把你的手机号和QQ号都记在心里了,我的记性又好,怎么也忘不掉。

那么从今以后我不接你的电话,把你的QQ从好友名单中删除?

那样的话我就会发疯。

其实你早就变得疯狂。

爱上一个不爱我的人?

一个不知爱为何物的人。

求你一件事肯答应么?

能够做到的肯定替你去做。

你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

一个月。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今晚开始。

一言为定。

你怎么跟你母亲讲?

她希望我跟你好你看不出来?

原来你答应我是为了讨好你母亲。

那就不答应你。

我劝你读一下佛洛伊德的书。

为什么读?

佛洛伊德把你这种情况,定义为恋母性质的俄狄浦斯情结。

佛洛伊德只会胡说八道。

子淇给吴雪如此纠缠不休时,他母亲荀琳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早在他们三个人共进晚餐时,那个叫云将的南京男孩就发来短信,讲他从溧阳毛尖村开车过来,要当面跟你讲李宗祥的隐秘身世。这件事非同小可,因为你担心李宗祥今晚出事,甚至建议这位老人住到你家去。因为这种担心只是你本人的无端臆想,你认为李宗祥的父亲、妻子、女儿、儿子,都死于同一个日子,那么他在这个日子里出事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今天就是这个日子,假如有人处心积虑谋杀他全家,假如冥冥中就是有这种巧合,那么今晚十二点以前,李宗祥将无可避免地遭遇杀身之祸。你答应云将来见你,要他赶紧来。

你跟云将在水乡茶楼碰头。就知道去水乡茶楼。他说他饿坏了,你叫服务生给他端来滚烫的馄饨和汤圆。他拿青花调羹从青花小碗里舀出两粒宁波汤圆送到你嘴里,并说他从小就喜欢吃汤圆。接着就讲起你的小说来,你出过的每一本书,他都至少看过七八遍;对其中的许多细节,比你本人记得牢。假如你不打断他的话头,他会喋喋不休地给你讲你的小说直到东方既白。他说当初对你的一见钟情,说明他直觉感好,现在看了你的书,果然秀外慧中,写出了这么多伟大作品,没人比得上,可你要紧知道李宗祥的生身父母是谁。既然深溪岕从没有过李姓人家,那么葛正才为何对他母亲谎称李宗祥是深溪岕抱来的呢?

今天下午云将朝领导请了半天假,由南京驱车去深溪岕。此前他给荀琳发短信,了解荀琳的采访结果,荀琳对他讲李宗祥已吐露真情,讲葛正才是他的养父,其生身父亲是一个李姓深溪岕人。可到了深溪岕,才晓得没这回事。云将马上给泥面岗打电话,问他的叔婆还有谁知道葛正才的事。他的叔婆叫他去毛尖村找一位姓李的老婆婆,讲那个老婆婆见过葛正才。于是云将又翻山越岭驱车去毛尖村,幸好他以前去过那里,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地方找到了人。

那个老婆婆不但认识云将的叔婆,也认识云将的奶奶,甚至见到过云将本人,那时候云将才三岁不到。老婆婆是毛尖村大户人家闺英闺秀出身,她是见过同村的葛正才的,但当时年纪小,才五六岁,印象模糊不清。

老婆婆觉得奇怪,这个年轻人为何来毛尖村打听葛小妹的事?除了我,村上见过葛小妹的人都死了,葛小妹是谁早就没人知道了,可这个年轻人居然晓得葛小妹有个小孩。那小孩是属虎的,今年八十三岁。没错,我是属狗的,比他大五岁。

他叫火生伢我当然知道。见过他一次。知道他离开泥面岗,是给葛小妹的拜把子兄弟潘尧带走的,可惜不晓得带到哪里去了。你是说火生伢现在还在?你要跟我讲他在哪里。他姓李,是因为他母亲姓李。他母亲是谁你不知道?猜猜看。猜不出来?我要跟你讲,火生伢是葛小妹的亲骨肉,不是深溪岕抱来的,是葛小妹自己的小孩。当年葛小妹跟我大姐好,这在毛尖村谁都知道。大姐相貌比我漂亮,识字比我多,她喜欢葛小妹的时候,葛小妹还没去泥面岗呢。他们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天天在一起。我爹我娘虽是有钱人,但不会瞧不起穷苦人家的小孩;再说葛小妹天生聪明,又长得俊秀可人,我爹我娘也喜欢他。何况当时他们也年纪小,不解男女之事,所以大姐随葛小妹上山岗采果子,下稻田捉泥鳅,弄脏了衣服,弄乱了头发,我爹我娘也不会很生气。后来葛小妹先去了泥面岗,又去了麻园,当了土匪头子;我大姐给嫁到歌岐去了,没多久她男人死了,得痨病死的,就守寡当寡妇了。当年葛小妹跟大姐总是在一个姓周的女人家里碰头。那个周女人的娘家在周城,泥面岗离周城才三里路,想必葛小妹早就认识那个周女人。那个女人也是寡妇,她凶悍泼辣,没人敢招惹她。

后来大姐就怀了葛小妹的孩子。当时我还小,啥也不懂,这些事情都是多年后我二姐跟我讲的。二姐也比我漂亮,嫁给一个宁波人在上海做阔太太。她把大姐先领到娘家来,再领到上海去。在上海待了五六个月,让大姐在她朋友家生下那个孩子。然后又陪大姐回娘家来,再陪大姐到歌岐去。前前后后全是二姐安排的。

那个孩子生下后不久,葛小妹就叫潘尧老婆把他抱走,抱回去给葛小妹的娘去带。说实话,葛小妹不该带人去破城放监,可是潘尧老婆给警察关起来了,你若见死不救,便给人瞧不起。葛小妹救出潘尧老婆后,第二天就分了钱财,叫大家散伙各奔东西。隔了十来天,葛小妹才去歌岐找大姐,可偏偏大姐回娘家了,结果给警察堵在周寡妇的屋子里。后来谁都讲葛小妹跟周寡妇轧姘头,其实没这回事。

葛小妹要带大姐往江西跑,这是他们早就商量过的事。可偏偏那几天我娘身体不好,托人给大姐带口信想大姐了,大姐只好回娘家一趟,没碰上葛小妹。而葛小妹死后,大姐去泥面岗找她跟葛小妹生的那个小孩,跑了好几趟没找到,葛小妹的娘带着孩子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晓得那孩子叫火生伢。结果大姐没了念想,一时想不开,跳濑水河寻短见死了。

后来二姐带我去过泥面岗一趟,看到了火生伢,果然跟大姐长得像。因为当时这孩子还小,二姐没跟葛小妹的娘讲这件事。后来日本人来了,兵荒马乱的,我们家逃难逃到湖南常德,我二姐家逃到四川重庆,都是胜利后才回来。其间我也嫁了人,嫁给一个南京人。再后来,二姐和我又去了一趟泥面岗,这才知道葛小妹的娘已得病去世,火生伢被潘尧带到外地去了。听说潘尧在杭州做药材生意,我们又去了一趟杭州。认识潘尧的人讲,潘尧卖了他的药材铺打日本人去了,胜利后没回来,可能已经死了,可能跑台湾去了。我们走遍了杭州的大街小巷,也没打听到火生伢的下落。

你说火生伢姓李,他姓的是我们的姓。你知道火生伢现在叫李宗祥?你知道他现在还在?你去跟他讲我是他小姨,你叫他来毛尖村来看我。以前我是在南京住,老了就回来了,也喜欢住在乡下,给爹娘上坟也方便。可惜二姐是去年走的,她若知道火生伢给找到了会高兴死了。你说我也漂亮?我年轻时当然漂亮,只是皮肤没大姐的好,眼睛没二姐的大。我给你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这是我们姐妹三个一起照的。大姐跟我一样也属狗比我大一圈。你把照片照到相机里干么事?你要给火生伢看?你叫他来看我。跟他讲他小姨想他。

荀琳从云将手里接过这个数码相机。因为不大会用,云将坐过来挨着她给她讲哪个是播放键,哪个是放大纽,手把手教她。荀琳也认为李宗祥跟这三姐妹中的大姐很像,一模一样的嘴型,一模一样的眼睛。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不妨此刻给李宗祥打个电话,跟他讲毛尖村一个李姓老婆婆自称是他的小姨,也好知道李宗祥今晚出没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