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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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记得那是秋天的一个上午,房祖明跟你讲马厂长夫妻被九二的人打死了,打手叫刘宗祥。房祖明跟马厂长私交深厚,发誓要给马厂长报仇,一次他带了他的机枪手截住刘宗祥,面对面只十米远朝他打子弹,一气打出一百余发,把刘宗祥的身子打成马蜂窝。当时刘宗祥打死马德昭夫妇没人追究,房祖明打死刘宗祥也没人追究,市里的公检法──公安局、检察院、人民法院──早就不管事了,因为公检法的当权者也给造反派抓起来了。刘宗祥那边的九二组织给刘宗祥开追悼会,称刘宗祥是革命烈士,并对着刘宗祥的尸体集体发誓,一定要打死房祖明替烈士报仇。假如房祖明不听军代表的劝告,不到乌鲁木齐去,迟早他也会给九二的人打成马蜂窝。据说刘宗祥是磨镜车间的,以前曾经出过一次重大质量事故,影响到一批军用产品的按时交付,为此七〇四厂给七机部通报批评。事后马厂长严厉处理这件事,给刘宗祥的处分是留厂察看一年。**********批斗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时候刘宗祥最起劲,在批斗会上就对马厂长拳打脚踢。不过马德昭夫妇究竟是怎么给刘宗祥打死的谁也不知道。据说那天晚上九二的另两个人连日熬夜吃不消了,回宿舍睡觉去了,审讯室只留下刘宗祥一个人审马德昭夫妇,要马德昭承认他参加新四军之前是中统──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特务。后来的情况是,次日早上有人发现马德昭夫妇倒在地下奄奄一息,两个人都被反绑着给绞烂了衣服,都被打得遍体鳞伤青一块紫一块的。而这时候,刘宗祥正裹着军大衣躺在长椅上,椅子底下有三四个空酒瓶。马德昭没到医院就死了,他的妻子得到了医生的抢救,但抢救无效也死了。当时九二的头头也觉得刘宗祥过于残忍,怕六二六的人知道真相后趁机攻击九二,也怕自己人离心离德,所以迅速封锁消息,不让这件事传出去。至于房祖明是怎么知道的你不清楚,那时候你是明哲保身,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奇怪的是,你父亲的忌日跟马德昭夫妇的是同一个日子,他们都死于十一月二十六日。其实这种可能性并非完全没有,一年就三百六十五天,而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这么长的历史,毫无关联的两个人死于同一个日子其概率很大。据说你父亲生前杀人如麻,最早杀了那两个打过他的警察,接着又杀了诬告他偷丝的周耀元,至于他立山为王当土匪后杀了多少人,只有他本人知道。如今他的断子绝孙,怕是他杀人累累的因果报应。

那个女作家确实厉害,不但画出了你父亲的头像,而且找到了你母亲的妹妹,而你自己吃辛吃苦找了六十余年,也不清楚你母亲是谁。假如这是真事,也就是说,你还有个姨妈正等着你快去认她。假如这是真事,这个姨妈该有九十岁年纪。显然你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因为听到这个消息时你并未激动。一是疑心那个女作家弄错了,或者有人编出谎言捉弄她;二是怕立刻叫她过来,或者立刻去她那儿,那样就会失去今晚跟凶手单独见面的机会,也怕殃及池鱼使这个女作家死于非命。假如女作家跟你讲你父亲母亲的事情时,凶手连你带她一起杀掉,那就作孽了。此刻已经是四点二十六分,打个盹就天亮了,也不想上床睡觉,也睡不着。女作家讲她上午八点钟来,还有三小时三十四分钟呢。你有点迫不及待,巴不得现在就能见到她。

假如李宗祥等不及了,现在给荀琳打电话,荀琳会敲开车棚的门,骑了电动车来找他。这一夜荀琳只打了两个盹就一直睡不着。云将睡得很香,他的呼噜声均匀而有力,但声音始终不大。显然他给累坏了,昨天上午他还在南京在公司里做事情呢,下午就跑到溧阳去深溪岕去毛尖村,还晚上出来两次,一次弄到地板上,一次弄到你的身体里。后一次你只挣扎了一两下就放弃抵抗,因为你突然觉得你对他的渴望其实并不亚于他对你的渴望,所以允许了他也允许了你自己。平心而论,这至少在道德层面上,是强于你跟尹登恒的那种野合,那是你引诱了他,引诱一个有妇之夫。你亲他脸颊时他傻了,既不知道如何拒绝,也不知道如何接受。后来他要跟他的妻子张芸离婚跟你结婚,你离开北京躲开他使他死了这个心。现在他当了银行副行长,而且张芸依旧漂亮,他们的女儿拿到了华盛顿大学的奖学金在美国读博士更有出息了,你差一点毁了这个幸福家庭。现在你跟云将没这种担忧,因为他也单身你也单身,在法律上无丝毫障碍。可问题是,子淇接不接受这种情况,是否愿意他的继父比他年纪小?

你发觉子淇现在越来越古怪。他为何找孙治聊QQ聊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他应该知道孙治会把他讲的那些事全写入小说公诸于世。他究竟是以此表示憎恨你这个当母亲的还是规劝你悬崖勒马?显然他认为你跟云将已发生过性关系,觉得你在道德上已滑入肮脏的泥潭。显然他的直觉是相当敏锐而准确,你认为你根本不可能跟一个比你小二十多岁的男孩有性关系,可事情却如此真实地发生了。以前你允许子淇抱搂你并让他上过你的床,以前你多次去卫生间在他洗澡时给他递送底裤,给她擦后背上的水珠儿,显然你内心深处对他有渴望。虽然你不会让他进入你的身体,但他抚摸你的脸颊时,你是心慰而愉快的;有两次甚至很激动,底下都有湿。

以前你对子淇的了解,以及他对你的了解,其实都非常浮浅且误解重重。你根本想不到子淇昨晚会挽着一个叫吴雪的漂亮女孩跟你共进晚餐,也想不到昨晚七点三刻的时候子淇发来一条短信讲他要到南京去,更想不到刚才又发来一条短信讲他要在南京待一月才能回家,这条短信的发送时间是四点零五分五十二秒。显然吴雪喜欢子淇,他们是中学同学,彼此知根知底,可子淇好像对吴雪并不在意。他领吴雪来吃饭,是要打消你对他的种种担心和忧虑。因为在你看来,子淇生性孤僻,缺乏找女朋友的能力,不知道如何跟女孩子谈恋爱。假如子淇跟吴雪谈成了,假如子淇跟吴雪都接受云将,那么你就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你心里有这样的憧憬,有憧憬总比没憧憬好。

假如你跟云将结婚,你会担心这个年轻人以后变卦么?

你为何总是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呢?

你喜欢这个男孩,而且能够更自然地喜欢他;你接受他对你的爱,而且能够更自然地予他索取于你的爱,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你怎么也睡不着。你轻轻吻了云将的脸,起身到你屋里去。可你躺在自己的床上也睡不着,于是走到子淇的屋里,这有点莫明其妙。你身着睡衣在子淇屋里游荡。你喜欢这件带紫点的白睡衣,喜欢这种不是太深的烟紫色;你的衣服总是紫色的居多。

你对紫色的最早记忆是在英阿瓦提,在那个一抬头就能看见托木尔峰的地方。即使躺在紫花盛开的苜蓿地里,也看得见那座金字塔般的巍峨雪山。你说得出多少个带“紫”字的成语?邹缨齐紫、紫气东来、掇青拾紫、怀黄佩紫、黄麻紫泥、兼牛重紫、金章紫绶、露红烟紫、清都紫微、魏紫姚黄、艳紫妖红、紫陌红尘……恶紫夺珠──当年你勾引有妇之夫的尹登恒,便是恶紫夺珠。

此刻你只是出于偷窥的习惯,才抽出子淇的抽屉看一眼。抽到最底下的那个抽屉,你突然看到了那个失踪了好多年的采访本,那个紫色的软面本;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此刻就在你的眼前。你找了好多年,对这个本子的不翼而飞疑惑不解,原来是子淇藏起来的。可子淇为啥偷偷藏起这个本子,又为啥现在把它摆在你能够看到的地方?你的书柜里有几百个这样的采访本,可为啥子淇单单藏起这个记葛正才的本子呢?假如子淇是要你放弃写葛正才的事,阻止你跟云将的来往,这并非不可能。可你发现少了这个本子的时候,还没跟云将见过面不认识云将呢,那时候你和子淇都不知道云将会对你一见钟情。

十年前你在北京图书馆翻《申报》时,看到那篇写葛正才的文章,决定去江苏溧阳实地调查葛正才当年的破城放监。其实当时你对这件事兴趣不大,只是为了打消尹登恒的离婚念头,离京去溧阳山区跑了两个多月。你把手机电池拿掉,不打一个电话,不接一个电话,既不跟尹登恒联系,也不跟子淇联系;这是你第一次那么长时间离开子淇。等你回到北京,搬了一个新住处,才去寄宿学校接子淇。当时子淇没对你说责备的话,甚至还朝你微笑,亲了亲你的脸。现在看来,这时他内心已怨恨你,或者怨恨你所做的这件事。回到北京你把这个采访本插入书柜中,并不打算马上写它,子淇就把这个本子藏起来,发泄他对你长久离开北京的深重怨气。

可子淇为啥现在又把它拿出来呢?假如他是要让你看到它,让你有失而复得的兴奋,就应该把它插回你的书柜中,而不是搁在他自己的抽屉里。这个抽屉前天你都看过一次,没看到这个采访本。也就是说,子淇是得知你跟云将通了电话,知道你将再次调查葛正才的事,才把这个本子拿出来的。这究竟是为了减少你对葛正才的寻访活动呢,还是提醒你应该跟他当面谈一谈这件事?假如谈起这件事,他会坦率讲出他偷藏采访本的真实动机么?他会讲到云将、尹登恒乃至他的父亲郑楚阳么?他会讲到他拿了孙治的名片跟孙治加为好友那样聊QQ么?他会真的像孙治所说的他要否认你是他的生身母亲想跟你结婚,或者即便确知你是他的生身母亲也要跟你同衾共枕?这件事越想越复杂,越想越不可思议。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本子找到了,现在你梳理葛正才的事就便当得多……

这是第二十五页,是十年前你在前马村的采访笔记。前马村有个董姓寡妇曾经设家宴请过葛正才,那个家产颇丰的女人究竟是害怕葛正才绑她的票还是跟葛正才有感情,你一气问了五六个老年纪人,也没问清楚。假如这个采访本子淇不拿出来,或者真的给自己弄丢了,那么你可能永远想不到前马村那个寡妇,甚至想不到你曾去过前马村……

这是第三十六页,是你在仙人山碰到一个老樵夫,你问他知不知道葛正才,他说葛正才十个指头一般长,腰里别两把盒子枪,打枪的时候左右开弓弹无虚发。那个老人把一捆柴火背到背上跟你一起下山,一面讲葛正才如何飞檐走壁绑了钱家圩在南京做官的钱圭璋。据说葛正才把钱圭璋夹在胳肢窝里带过来,从南京到麻园,一百八十里路只走一个半时辰。后来钱家出了多少大洋才赎回钱圭璋的,这谁也不知道……

这是第四十三页,是你在歌岐村一家茶馆里跟喝茶的几个老人一起聊葛正才,你给他们递云烟,给他们打火点烟,你自己也抽一根。他们喜欢把葛正才叫葛小妹。歌岐是个大村子,有“歌岐十三村”之说。它的老街很长,麻石道由西而东,仿佛走不到底……

云将从背后抱住你的身子。他也醒了,也走过来,也看你的采访本,一面亲你的耳根。你发觉他只穿着一条底裤,身子已经变冷,担心他会感冒,于是扔下手里的采访本,要把他拉回他睡的房间。可云将却打开了你的房间,抱起你把你放到你自己的床上。他给你摘了拖鞋,摘了睡衣,把被子拉到你身上盖住你白皙的胴体。你在他替你摘底裤时,顺手把空调打开,屋里很快就暖和起来。

你自己都觉得奇怪,以为已经停经,已经过了更年期,不会有以前的那种激动,甚至不会有嘿咻的能力,结果你发觉下面湿漉漉的,丝毫不比以前差。云将讲嘿咻的时候,你不清楚这是啥意思。你一向对词语敏感,自然要问个明白。原来这跟日本漫画有关,既表达漫画中的做爱声音,也表达漫画中的做爱行为。

如他自己表白的那样,云将以前确实不曾有过实质性的性行为。但他很聪明,也很细心,由笨拙到灵活快得惊人。此刻他不再慌张,不再忙乱,而是用心抚摸你的胸和腰和臀,显然他已意识到这几处是你最敏感的地方。尽管你很少注意保护皮肤,脸上有风吹雨打的痕迹,眼角有越发明显的鱼尾纹,但你天生皮肤好,你的胸依旧光滑白皙,甚至依旧饱满而富有弹性,而你的臀依旧本能地翘起来,一次次迎合他的磨擦或冲撞。后来,你就不再顾忌他的感觉,而是越来越多地扭动,坐在他身上一次次腾起你尚未下垂的胸;你的胸不大,不容易垂下去。且奇怪的是,你居然有了喊叫声音。这声音大到振动了窗玻璃,你才猛然发觉。以前郑楚阳和尹登恒都说你会叫,可你不相信。云将突然出来了,你感觉到那股热流猛地冲向你的最里面。可这时你还没有到,还在拼命扭动你的腰身,腾落你的胸乳,一面抓住他的肩膀,抓出好几道血印子;就像母狮一样疯狂,这是起床后云将对你讲的。

后来你睡着了,云将给你做早餐。他居然找到了你的咖啡及咖啡壶,还煎了两个鸡蛋呢;一个单面煎,一个双面煎,看你喜欢哪一个。你醒来时,他把早餐端到床上来,给你披上睡衣,铺上餐巾,请你品尝他做的葱花千层饼。你抱住他的头吻他一下,他轻抚你的****使你再次激动起来。当你拿起手机看时间时,才发觉八点钟赶到大窑路已经不可能。现在是七点五十六分了,你给李宗祥打电话,但电话没人接。挂断后再打,还是没人接。已经到八点钟了,老人答应你这时候在家里等你,可现在没人接电话,肯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