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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日本饮料(3)

我看着李玉潮快步走入树丛中,他将顺着那条有石阶的山路走到公园前门。我毫不怀疑他会猛蹬自行车,在八点五十分之前,拿门钥匙开他家的门。李玉潮走了半个多钟头,唐卉才从那家小旅馆里走出来。那位已退职的老军官一边走一边听唐卉说那件事,他住二楼东面的一个房间。老人头发白了,面孔胖胖的透出一团和气,且时不时朝我这边看一眼。我站在古看台这边的月亮底下,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音。

“……既然高桥小姐的外公是你的老部下……”这是唐卉的声音。

“……你爷爷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是老人的声音。

“……替我们写张便条就行……”

“……你们自己跟高桥家谈,能谈成就谈,谈不成就拉倒,就像自由恋爱一样……”

“……烤鸭馆明天开张,他们派小车来接你。”

“吃烤鸭我胃不舒服,再说我不喜欢闹哄哄的场面。”

“我爷爷是哪儿热闹往哪儿钻。”

“他以前蔫不唧的。”

“如今西装笔挺,裤缝笔直,说话出口成章,就像来华做巡回讲演的华裔美国教授。”

“真有意思。”老人问唐卉,“那边那个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是我大学同学,我让他陪我来找你,我一个人不敢走夜路。我早就结婚了,我先生眼下在澳大利亚。我们结婚时请你吃喜酒的,瞧你没记性了不是?”

“对不起。”老人解释道,“不是我没记性了,是我闹误会了。”

唐卉叫我过去,我和老人握了握手,寒暄了两句就告辞了。顺着石阶路往山下走,唐卉的红皮鞋落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橐橐响声。她今天穿了一件图案素雅的羊毛衫,底下是紧绷绷的踏脚裤,外面还罩了一件长风衣,蛮迷人的。

“没想到这个小老头还挺倔。”唐卉一面走一面对我说,“我叫他给高桥小姐的母亲写几个字,可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就是不肯写。”

唐卉太过自信,她以为哪个男人都会对她有求必应,可偏偏今晚被一个清心寡欲的老军官婉言回绝。我安慰她道:“不搞合资也没事,周维煜说他从工商银行贷得到钱。”

“这你就不懂了。合资企业交税少,同样做一种产品,你跟外国人合资了,就能多挣好多钱。再说按规定合资企业能直接从国外买轿车,不用交关税。”

“恐怕现在我们弄一部奔驰车来,会觉得它是个累赘。”

“就卖掉它呀。”唐卉莞尔一笑。“即使做不成日本饮料,也净赚十几万呢。”

唐卉每每跟我这种拿薪水过日子的蹩脚人谈起生意经,就像一个能说会道的画家议论绘画技法那样轻松自信。我知道眼下她热心做日本饮料,仅仅是由于闲着没事感觉无聊。这两年她的先生在澳大利亚做生意,每个月给她寄一千美元的零用钱。两天前她打电话给我,说她想到烤鸭馆当礼仪小姐去,问我合不合适。我说白天做做还可以,若老是在晚上工作的话,那得专门请个人接送你呢,她说这倒也是。如今缺钱花的人在折腾,钱花不掉的人也在折腾。

唐卉叫我再陪她到高桥小姐那里去一趟,于是我们又骑着车子沿运河边往前走。到了高桥小姐住的那家宾馆前,她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跟高桥说句话就出来。”

我看着她目不斜视地从一位穿红制服的门童先生面前挺胸走进去。两分钟后,那位彬彬有礼的门童先生走到我跟前,问我是不是在等唐小姐,我点点头。他对我说,唐小姐从十一楼打电话下来,说她今晚就住在这里了,请我自己回去。于是我一个人骑车子回家,此刻已是十点五十分了,我想我女儿早睡着了。

星期天上午我们到我的小学母校来碰头,是考虑到这儿离李玉潮儿子学画画的少年宫近,他接孩子回家方便些。这所学校已破败不堪,两个小木楼像搭得又窄又高的儿童积木正摇摇欲坠。我们在草坪上愁眉苦脸地讨论日本饮料时,唐卉一个人踩着木头楼梯噔噔噔噔上了楼。靠在护栏上用长焦镜头拍我们的尴尬相。

那天晚上,高桥小姐把日本饮料的配方当面给了唐卉,还说她回国后一定说服家里人拿出五十万美金跟我们合资。唐卉兴冲冲地把饮料配方塞到周维煜手里,周维煜又兴冲冲地把它拿来给我看。当我觉得这件事情大有希望时,李玉潮却给我们泼了一盆冷水,他说那张配方上有一种名为“林颜”的原料国内肯定买不到。周维煜死活不相信,竟专程跑了一趟上海,几乎跑遍了上海每一家中药店及化工原料商店,结果一无所得。李玉潮解释说,可能是高桥写错了,不然就是她信口瞎说无中生有的。又说用单位上的电脑设备通过电脑网络向美国旧金山信息检索中心查询,也是一无所得。还说若按一百二十五克水加二十五克食盐来配方子的话,这种含盐量约为百分之二十的溶液肯定很难喝,要知道海水的平均含盐量仅为百分之三,就被人说成是咸涩烧嘴了。唐卉出主意要我起草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由她签名寄给高桥小姐。这封信漂洋过海到了日本国,又再次漂洋过海给退回来了。

“那个日本小姐是骗子。”周维煜怒不可遏。“连她家的地址都不敢告诉我们。”

“给一个十五岁的外国女孩骗一回也蛮有意思。”唐卉并不在意。

“你真的喝过那种饮料?”我问她。

“我喝了呀。”她说,“当时高桥剪开一个小塑料袋,把药粉倒入凉开水中。我看她小心翼翼地用量杯量水量,就有点好奇,问她这是什么东西,她说这是她家祖传的一种解渴饮料。”

“可能是雀巢速溶咖啡那样的东西。”我说。

“怕是她常吃的一种药。”李玉潮说。

“那味道也确实有点像中药。”唐卉承认道。

“见鬼了。”周维煜垂头丧气。“我早就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对不起我要走了。”唐卉把她的照相机罩好皮套,挂在胸前。“今晚通达电器公司请我吃饭,我得回家换身衣服。”

“我也要走。”周维煜说,“我答应水果店老板,每个星期天替他卖一下午水果。我家的那个小家伙只喝新西兰奶粉,我不出去弄点外块钱,他会饿死在摇篮里。”

他们都匆忙走了,我和李玉潮则推着车子边走边聊,走出我的小学母校。

“去我家吃饺子好吗?”他问我。

“好的。”我喜欢吃饺子。此刻我朝他抱歉:“这件事浪费你好多精力。”他没吭声。我又说:“还有件事想跟你说一说。”他仍不吭声。“台湾有二十个亿的美金,要找一家大陆银行接纳,年息是百分之四点三,佣金是百分之四。”

“这事做成了你就是百万富翁了?”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世界银行给我国贷款五六个亿,只是人民币,中央电视台就要当新闻报道了,往往这时候,国家总理也参加签字仪式。”

“只当笑话说给你听。”

“你问过银行没有?”

“银行说那份授权书是假的。我对金融交易一窍不通。”

“授权书是谁给你的?”

“有个老人,读过黄埔军校,他住在南京,他的亲戚在海外有来头。”

“你就相信了?”

“将信将疑。”

“你就死马只当活马医?”

“反正不费多少精力,不抱什么希望。”

“你现在不写小说了?”

“还在写呢。就是没人看,也没人要。”

“你说要学毛姆?”

“可我学不像,只能写成我自己这个样子。”

“你还是写你的小说吧,别老想着搞什么日本饮料,跑银行问人家存不存二十个亿的美金。你是写小说的料,别的事情你做不来。”

“我也觉得我写小说会写出好小说。有钱的话除了写小说就不做其他事情。”

“好像你跟我说过海明威没钱的时候也是只写小说不做其他事情。”

“我不是海明威。”

我们走到有天文台的少年宫跟前,李玉潮停下车子要进去接孩子,叫我在外面等我。歇好车子他抬起头对我说:“老实说,我认为写小说是一种无聊的成人游戏。”

“那么画画呢?”我问他。

“我儿子喜欢画画。”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迈着大步子,朝少年宫走去。春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鸣汽笛的拖轮在运河里拖着十来只驳船正慢慢驶往它们的目的地,我想我也要悠着点,不必性急,慢慢来。李玉潮领出他的儿子要我跟他们一起去他家吃饺子时,我变卦了,我说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去做。他问我:“你要回家写一个下午,对不对?”我打了一记车铃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