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安徽泾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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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忠孝节义(2)

“节”是节操。

这是狭义的节操,即所谓的贞节,且指女子的贞节。

专家分析,之所以程朱理学“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种古怪观念在古代徽州根深蒂固,是因为“徽人不蹲家,经营走四方”,成年累月守空房的徽州女人,必须承受严酷的精神束缚,行不得半点女权主义,不然很容易妻离子散,无以为家。

古人对君主的忠,对父母的孝,往往以女子的守节为础石。因为女子的守节,表面上守的是她本人的贞节,实际上守的是她为人妻为人母的家庭和血脉。若无以为家,怎么去忠,怎么去孝?不少旌表女子贞节的牌坊,就叫节孝坊;一面守节,一面孝亲。

大概女人因丈夫外出经商而常年守空房,在古徽州或古泾县极其寻常,所以立贞节坊或节孝坊的女子,其守节情形往往极为罕见,甚或匪夷所思。泾县查济村有一座建造于清朝乾隆二十六年的门楼式贞节牌坊,其坊额上书有“奇节性成”四字。被视为女性楷模的那个女子叫徐秀姑,小时候是童养媳,未婚前就死了男人,后来不但照样侍奉公婆,而且终生不嫁,直至八十岁黯然去世。徐秀姑去世后的荣誉,被认定为天性如此的贞节,实质是旌表给众多尚未去世的、以及尚未出生的女子看的,要她们固守节操,从一而终。这样的贞节牌坊,旧时查济村有九座之多。

一次我在查济北面一处坟园里,寻找查姓七十世祖查图源的坟茔时,看到乱草中有一块贞节墓碑,碑上写着这样一段文字:“青年守志金石同心,事生事死尽孝尽诚,坚操苦节例应荣旌。”

查济的徐秀姑是“事生尽孝”极端事例,茂林的程艳兰是“事死尽诚”的极端事例。程艳兰不是茂林人,她被葬在茂林,茂林吴氏给她立牌坊,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吴承香是茂林人。时年十八岁的程艳兰获悉未婚夫得暴病身亡后,一连四天不吃不喝,第六天于子夜时分吞食鸦片土而自尽。这样的贞烈殉节,轰动四乡八邻,接灵时白幡素幛,鸣号放铳,极尽奢华铺张之能事。当时吴承香家卖掉七十亩良田,吴氏大宗祠又资助了两千银元,才体体面面给程艳兰安了葬。待朝廷颁下圣旨,恩准建贞节坊时,其坊额便刻之以御书“贞烈”二字,吴氏大宗祠设酒筵三日,其场面极其隆重,洋溢喜庆气氛,这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情。

“义”指义举。

三国关公关羽的义薄云天,因为有“忠”、“勇”衬托,辉煌于极致。就“忠、义、勇”而言,中国民间将“义”字看得更重,更心仪关公的义不辞难。古代有“义夫节妇”之说,显然“节”是女子的最高道德标准,“义”是男子的最高道德标准。

泾县黄田村古民居的古朴、典雅,其人文风物的淳厚、凝重,于我是回味了又回味的。黄田朱氏尊朱瓌为一世祖。唐朝天祐年间,朱瓌曾“领兵三千人戌婺源……制置茶院”,称茶院公。泾县朱氏始迁祖朱纬,是茶院公第六世。创立程朱理学的朱熹,是茶院公第九世。黄田朱氏始迁祖朱枱,是茶院公第二十二世。

黄田朱氏对同宗同祖的朱熹的程朱理学,自然是通盘接受。阳明理学于泾县大行其道时,朱枱书“静观自得”四字于门额,每日只是著书写字,其书法“庄雅圆幼,直追欧褚”。然而黄田朱氏于历史上的著名,却是一代又一代的弃儒经商,一代又一代的居仁由义。村中崇德堂有“义声道轨”匾额,敬修堂有“礼耕义种”门额。

黄田的荣禄大夫第,一说是朱宗潘所建,一说是朱宗潘第四子朱子典所建。朱家父子均以经商而著名,朱氏家谱记载,父亲朱宗潘受朝廷赠封荣禄大夫,其官位为从一品。受封的原委,不是做生意做得大,湘、鄂、闽、粤同时做,为当年之巨富,而是不但在家乡修桥铺路,建义仓,兴义学,置义田,而且在长沙修官道数百里,在粤、闽、赣造船以济交通,置漏泽园办育婴堂,“所至之地均有善举”。尤其是太平天国时期,朱宗潘从湘、鄂等省购粮分赈江西各地,救活无数荒年灾民,同时立义冢,收葬六千余具尸骸,名闻朝野。朱宗潘的去世,也在清朝同治年间。

若说泾县人对“忠、孝、节、义”的理解及践行,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彻底,肯定会受到学者的强烈质疑。若说中国古民居的丰富留存,古民居所透露的人文信息,这种以孔孟儒学为核心的经典文化,泾县是一个很好的考察点,受批驳的可能性就会小。一位名叫罗杰·威瑟斯的英国游客,曾于二〇〇一年在泾县桃花潭镇的留言簿上写道:“A LIVE PLACE IN CHINA’S HERITAGE(一个生动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地方).”

老实说,早年我对我们中国的深厚文化,对卷帙浩繁的经史子集,怀有巨大的恐惧。就像害怕天文学一样,怕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世界中去,怕钻进去了永远出不来。后来,直到四十余岁,也就是二〇〇〇年,我第一次来泾县,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漫不经心地走入这儿的古民居,翻看这儿的家谱,听听这儿的民间传说,才有所恍悟,有所心得。也就是说,以前不得其门而入的我,这时才找到解读古中国的钥匙;读有关的经史子集,有兴趣读下去。

类比于西方的教堂或印度的寺庙,极其强烈地影响着乃至控制着个人、群体甚至国家的标志性建筑,在古代中国是祠堂。在泾县,旧时写着“忠、孝、节、义”四个大字的祠堂,是家族体系最为直观且留存最多的维系物。祠堂有家祠、支祠、宗祠等不同等级,而祠堂的威严,不可冒犯,凛然于家族中每一个成年成员的内心深处,较教堂或寺庙更为肃穆。家族中的长辈,宗族中的族长,一旦惩罚触犯家规、族规的,就有生死予夺的莫大权力。也就是说,古代中国更多、更基层的法庭,不是在县衙里,而是在祠堂里;所依执的法律,不是朝廷的王法,而是家族的家法或宗法。

茂林有一处古建筑群名为“五十里”,围墙上墨书“五十里”三个字十分醒目。清朝道光年间,有个名叫吴德裕的年轻人很不听话,成日游手好闲,放荡成性,且不思悔改。其父母在同房长辈的默许下,施家法于吴德裕,将他逐出家门五十里。流浪到芜湖湾址,吴德裕被一家杂货店收留,在店里做杂役。这时的他,才明白应该把自己的聪明劲儿,用在勤苦做事上,而不是好吃懒做。后来他自己开了当铺,成了湾址的头号富商。据说他晚年带了五万两银元回茂林,建造了这处规模宏大的、其主体为六座堂厅的建筑群。另一说认为,这个传说的主人公叫吴廷秀,他有十三房子孙,所以当地人有“五十里十三房”之说。至于吴德裕(或吴廷秀)在墙上墨书“五十里”三个字,究竟是耿耿于家法的严酷,还是以此警示其子孙,后人不得而知。

宗法比家法更为严酷。查济查氏族谱中有“十戒”族规:

一、戒忤逆,有不孝父母肆行忤逆者,法所当诛;若触犯祖辈、叔伯及兄长者,初犯责杖二十,再犯责四十。

二、戒凶横,初犯责杖二十,再犯责四十;与外姓斗殴,户长、房长重处。

三、戒赌博,初犯二十,再三十;且无论长幼,罚酒三席。

四、戒酗酒,初犯严加劝勉,令其对先祖立戒,再犯重责。

五、戒盗窃,初犯三十,再犯凭户长、房长公议送死。

六、戒强葬,强葬者祭坟,在公祖坟前重责四十,断不宽宥。

七、戒伐荫,祖坟山荫砍伐树木者,与不孝同罪;砍枝桠者责二十,伐整株者责四十,祭坟封山,柴树存公。

八、戒淫邪,宿娼者罚酒一席;与他人妻妾和奸责二十;败坏闺门,败坏妇人名节及强奸者,事分轻重责惩。

九、戒争讼,健讼之徒,若与本族构讼,户长、房长分别责惩。

十、戒轻佻,有不自重者,户长、房长始加劝诫;若不痛改前非,重责不贷。

查济村查姓人家,尊查姓六十六世查郁为中兴祖。查郁,字忠拾,号若棠,生于公元一二三〇年,卒于一三一八年,享年八十八岁。查忠拾与其妻汪氏的合葬墓,坐落在村后一道断梁南端。这道断梁绵延而北,其长度至少有一千米,可六百八十余年中,只葬了这一棺古墓。若有人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强行下葬,就犯了“十戒”族规中的第六戒。

宗法对风水的保护,始终严格而仔细。葬有祖坟的山林,不得私自砍伐。如今查济的明清古民居越发有名气,可那儿的古坟茔则默默无闻。沿羊肠小道往后山走,拨开一丛丛荆条和棘刺,你会看到二十余块彼此相连的麻石墓碑,它们像一道石墙一样隐藏在密林深处,而更深处,则有更多的墓碑排在一起,其景象森然而壮观。

传说查济有个人是八甲祠堂的,一天上山偷了一棵树,碗口粗细。被发觉后,给拉到祠堂里,按族规受了一顿杖责。虽然皮肉之苦并不严重,但心理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在村子里始终抬不起头来,三年后怏怏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