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姻是这样的,五三年,我在学生队当分队长时,领导找我谈话,把我介绍给学生队司务长。他是四八年从傅作义部队起义的,比我大九岁。我自然不同意。后来领导就找我一次一次谈话,狠谈狠谈。我忍受不了啦,就说我们先谈谈看吧,这就不行了。我自己还没跟他谈过一次话。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叮呤哐啷就让我们结婚了。
我感到很突然,对婚礼也没什么感觉,所以除了记得年份,是哪月哪天结的婚都记不得了。
结婚之后,我就到四十七团商店当售货员,不久,又派我到哈密去学做食品,做面包、点心、蛋糕,后来做出了名,还上了报纸。丈夫则到石河子速成中学学习,学完后就到连队当指导员。但他由于脾气不好,老跟领导顶牛,被降为排长,就当了一辈子排长,最后以排长退休。
生活就是这样平谈无奇,但我已活了六十七岁,父母把我们生下来,就是要让我们在这个人世上活下去,我做到了。对于一个普通人,做到这一点已不容易了。虽然当兵时,也有一个让我们“为了人类解放,贡献自己的一切”的梦想。当时也热情满怀,现在看来,那是做不到的,一个再伟大的人也做不到。人在贡献的同时,也应该有自己应享受到的那一份利益……而王惠芝走了,走了快五十年了,不知她的灵魂是否已安息,不知那位爱她的副营长对她怎么样,不知他们是否见面了。我很怀念他们,我想趁这个机会,祝愿他们都安息!
十一.陈瑾:唯有爱是永恒的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这两间土坯房,原已因垮塌而被人废弃。我对它作了修葺,把残缺的墙补好,找来一些杨树,抱来一些树枝,和了一些泥,做好了屋顶,自己又修了灶台,便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居所了。
这里处在小城的边缘。不远处便聚集着来自乡下或异地的流浪者,他们靠出卖劳力或贩买水果及廉价的小商品为生。
我住处的诗意就是面对的一片庄稼地。那是我的公园。我经常到那里散步。住处周围的空地我自己开垦出来了,竟有一亩多,我在地的周围种了石榴和杏树,用七分地种小麦和玉米,剩下的地种各种菜蔬瓜豆。靠这些地,我原来可以勉强生活,但年老后,我做不动了,连一些蔬菜都伺候不了,全部身心都要用来应付自己逐渐病弱的身体,生活也就一天比一天困顿。
我还有一千多册图书,那是我的精神公园。我当兵前就读于湖南大学英语系,所以我至今还能读英文原作。当我无法面对自己的命运;当我感到人生寂寥之时;当我无法面对生命的沉重之时,我就会翻翻那些散发着岁月气息的书藉,我能从那里得到抚慰。
书是世界上最为可靠的财富。
我的书大多是“****”后购置的。以前的一千四百多册书在****中被别人焚烧了。只戏剧性的留下了一本英文版的《政治的罪恶》,由法国人路易斯.博洛尔所著,是伦敦费希尔.安文出版公司二十世纪初的版本。它幸存下来,是因为焚书的人不识英文,问我那是什么反动书,我说是政治书。那人就把它甩在了一边。我的这本书现在已活了近百年,它目睹了一个世纪中的一切,也目睹了我的一生。我今天所说的,这本书都可以证明。我不愿说的,这本书自然知道。
可以说,所有的时尚都难敌革命的时尚。因为它显得那么崇高,崇高得让人难以抗拒。
我们这个民族的二十世纪,基本上就是革命着。一代又一代青年人投身其中,我仅是其中的一个。而很多人凭自己的才能,完全适宜去为这个民族做更多有益的工作。但他们没有,而是成批成批地上了战场。比如我,我真正应该做的,是作一名英文教师,致力于培养一批懂这门语言的学生,而我来到了这里。
这当然是我自己的选择。当时是那么坚决,谁也阻挡不了。现在,我当然后悔,并不是因为我落到了如此的境地----这种境地何偿不好,隐者,现代社会的隐者,我做到了。我甚至不能把这种选择归之于命运。因为是我改变了它。在我选择从军之际,就是错误的。只是被激情推拥着,我认识不到。
一到部队,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我作不好一个军人,严格地说,我们也不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垦荒部队的一名战士。我在这里也发现了一种伟大的力量,这是从那些在血雨腥风中幸存下来的士兵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们是那么单纯、朴素,对一切都心怀真诚和美好。但他们又是那么盲目——盲目地展开了同大自然的搏斗。那是一场肉搏战。然后,有了眼前的收获,也埋下了长久的隐患。比如当年开垦塔里木,我就觉得不应该。这样会造成塔里木河流域生态被破坏,并使罗布泊彻底死亡。我当时在日记中写下了我的忧虑。不想遭到了批评,说我与建设新疆唱对台戏,我作了检讨。后来,塔里木河流域的生态灾难果真出现了。
我四九年就想报名参军了,但老师和亲友都劝我完成学业后再说,所以五二年才报名入伍。我和当时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是想入朝作战。我考进去了,当时需要英语翻译。但不知为什么,最后没有通知我。我便去了新疆军区招聘团。当时越危险、越艰苦、越遥远的地方,就是越光荣、越吸引人的地方。除了朝鲜,新疆就是最使人向往的地方了。
整整走了三个月,我到了喀什。到喀什不久,我的恋人也随后来了。他比我高一级,已参加了工作,在大学当英语教师。我参军时,他劝阻过我,但见我执意要来,他也不好说什么了。他尊重了我的选择。但我没想到,他会随后也参了军,进了疆。记得我从长沙走时,他来送我。他流了泪,我没有。我说,爱是没有距离的。我说,爱能将长路变短。
我到喀什后才知道,爱被千山万水所阻隔,那距离的确存在,我无比地想念他。我甚至觉得,即使因为爱,我也不应该来这里,应该永远在他身边。我给他发了一份电报,内容我至今记得,“念您请来信”,后面附了通信地址。他就是在收了电报后毅然来疆的。开头分在乌鲁木齐,后来他要求来了喀什。
我并不知道他已入伍来疆。那天,全连正在劳动。指导员叫我到连部去,我看见他站在那里。我开始以为是在做梦,他叫了我的名字后,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怎么也控制不住。他说,你还好吧。我哭着点点头。我真想扑到他怀里去。但即使指导员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们也没有这么做。这军营里,似乎永远不宜于情感的表达和流露。
你怎么来了?我止住了哭,问他。
因为爱你,除此以外,再无别的。他真诚地说。
谢谢你!可是,你不该来,我一来就有些后悔了。我们学到的知识可以为国家做更多的事,做更多有益于国家的事。我们到这里来,是浪费了知识。而这正是国家最需要的。
我们可以这么做,甚至回去。
但我们已是军人,不能轻易离开这里。
我首先是个知识分子。
他后来分到营里任文化教员。但他很快就不适应了。当时每天要开生活检讨会,审视自己一天来的工作和思想。每次他都只是说,我没有什么可检讨的。每天要记日记,但日记要检查,主要从中去查你的思想倾向。他死活不交出自己的日记,说那是他的隐私,是个人的权利,为此,他受到了十分严厉的批评。但他仍然不交日记,后来,营里就强制着把日记搜走了。他从此不再写日记。可你不写日记根的受批评。但他就是不写。
他是四川人,从四川考到湖南读书的,骨子里也就有了四川人的那种倔犟劲。加之我们学的是英语,读了许多英文著作,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一遇到这种情况,思想上自然承受不了。
没过多久,虽然上面知道我已有对象,知道他与我就在同一个地方。但组织上仍给我安排了一名副团长,让我与他结婚。我从内心里坚决拒绝这样的安排,但我作为一名战士,在军队这种等级森严的组织里,作为一道命令,我得找到合适的方式才能拒绝它。我当初只能回避。我尽量不让他知道。我知道他一旦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将更加难以接受,但他还是知道了。
那天,他气冲冲地找到我,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听说你要成为团副夫人了!
我见他那样,就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这是组织决定的,我没有答应,你先别这样说话。
但你至今没有拒绝!你为什么不拒绝?你当即就该一口回绝!你首先是个知识分子,然后才是军人,你却连一点知识分子的尊严也没有了,更不用说良知!你已堕落,堕落成一个无知的,只知道服从的士兵。你要用坚决地回绝来对待他们,他们这样做是极端错误的,是极其不尊重人的,是没有人性的!他几乎是在对着所有的人吼叫,平时的斯文气一点也没有了。
你……我又急又气,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要做团副夫人,你就做去吧!我祝贺你!他说完这句话,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他回去就被关了禁闭,一下关了九天。我去看过他一回。上面让他写检讨,他一直没写。我没有什么可检讨的,他说——所以原来只关一周的,最后多关了两天。我对他说,我虽然没有一口拒绝,但我内心一开始就坚决地拒绝了组织上的这种安排。
但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自己保重吧,然后就不说一句话了。
我没想到,他从禁闭室放出来不久,就离开了部队,到了阿图什时,他从邮局寄了一封信给我,说了他何以离开部队,他将回到四川或湖南继续教书,并说永远爱我,会一直等我。
我收到这封信已是七天后。他在离开部队的第五天,就被追了回来,自然又得关禁闭。这次上面已不让我去看他。关了半个月出来,他被送到了一个很边远的地方工作,去后不久,他就自杀了……
这是……我……万万……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为爱……而来……为我……而来,最后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魂飘异乡……我这么多年,一直守在……这里……就是要……要陪伴他……
我再也说不下去。我觉得自己太虚弱了。
这些年来,我把能够遗忘的东西都一件件地从记忆中清理掉,只留下了有关爱的最珍贵的这一部分……
我去世后,无疑将与他葬在一起。那是我一生唯一能做到的。
我知道,唯有爱是珍贵的。当我与他通过泥土合而为一,再成为泥土,爱便永恒了。
好了,还是接着昨天的话说吧。
我是半年以后才得知他自杀的消息的。我给他去过好几封信都没有回音,我便担心他了。后来,碰到那个部队的一个人,我打听他的消息,他说他去了没几天就自杀了。
我记得我当时就晕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彻底垮了。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冲到那位副团长面前,叫嚷着说,是你们杀了她!是你们杀了他!
那位副团长三十一岁,识字不多,久经沙场,身上有二十多处枪伤,脸上也有拼刺刀时留下的一条刀疤,有两寸多长。他性格很直,是个硬汉子。对人不错,对战士尤好,是一个不错的人。他听了我的话,半天没有吭气,沉默着,好久才说,本来早该告诉你,怕你受不了,就保着密,没想你还是知道了。
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走?为什么要把他追回来?为什么要把他送到那样一个地方?我气愤地问道。
他是一个军人,不能擅离部队。他私自离开部队,就是违反军纪,违反军纪,就得被处分。
去你的军纪吧!我说完后就转身走了。
大概过了四个月时间,副团长升任团长。有一天,他的通信员来叫我,让我到团长办公室去。我去了,他站起来迎接我,说,我有几本书要送给你,宣传股的人说,这些书是西方名著,经典之作,我看不太明白,但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我说了谢,把书接过来。那的确是我喜欢的书,有《茶花女》、《罗马帝国衰亡史》、《歌德诗歌选》、《悲惨世界》和《黑桃皇后》。这些书在当时十分难得,特别是在喀什,要看到这样的书,更是做梦。我的确非常感激他,问道,首长从哪里得来这些珍贵的书?
是赵锡光部队的一名军官送给我的,那军官有不少藏书。我是粗人,一介武夫,看不进去,因此把它们送给你,还有,对于你来说,可以考虑婚姻问题了……
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不会考虑婚姻问题,首长。
不要叫我首长,我们是平等的同志。
你永远是首长。我已后悔不该接他的书。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新疆部队的情况十分特殊,也因此产生了特殊的婚姻形式,希望你能理解。说大一点,这也是为了保卫边疆,建设新新疆的需要。你们需要自由的婚姻,我们也需要,但在新疆,这一点目前还做不到。
婚姻必须建立在爱的基础上,没有爱的婚姻不会带给你任何幸福,你是一位我敬重的首长,但这不等于爱。我不会结婚的,因为我只爱一个人,但那个人已死了。我斗胆说出了上面的话。
团长沉默着。半天,说,你们知识分子的想法总是不同,强扭的瓜不甜,从此,你的恋爱和婚姻可以是自由的。
我听了他的话,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满怀敬意地向他敬了个军礼。
半年后,他调走了。临走之际,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说我希望去男友生前去的部队,他答应帮我。第三天,我就调走了。
那是一个像村庄一样的县城。昆仑山横亘在远处。我去后不久,就到了文工队,然后随慰问团前往阿里慰问进藏的骑兵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