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今天求了半天人,才让我回来的。说孩子的肾受伤了,按这里医院的条件,恐怕治不好,不过,他们说会尽力的。孩子我接回来了,现在睡着了。
我要去看看他。但我已动弹不了。
你究竟咋了?让我看看。
他们不让我坐车,我自己走回来的。
五十多公里路,你走回来的?丈夫不相信地问。
一千里路我也能走回来。你看看我的腿和脚。
我的整个腿全肿了,脚板上起满了血泡,磨烂后,血肉模糊的,与鞋底粘在了一起,鞋都脱不下来了。丈夫见了,心疼地说,你跑回来干啥嘛,累成这样,你再把自己弄垮了怎么办?
我不放心孩子,你也不打个电话。你放心吧,我轻易垮不掉的。
我给你打了电话,儿子在医院里也给你打过,可人家不叫你接,连传个话也不肯。
丈夫去买了些烧酒回来,烧着后,烫我的腿,到第二天早上,肿得圆滚滚的腿才稍好了一些。
那天上午,丈夫说,你赶快回吧,不然,又得加罪。
我去拦车,但人们还是不带我。丈夫就骑自行车送我。也真是倒楣,那个时代人发疯,狗也发疯,反正,石河子的疯狗不少。走到四棵树,路边窜出一条疯狗来,冲着我的腿就是一口。看着自己腿上的伤疤,我真想把谁痛骂一顿。
当时也没什么狂犬疫苗,也不知道什么狂犬病,在路边的人户里找了点白酒,涂抹一番后就完事了。现在,狗咬的地方还不时肿痛发胀。
丈夫把我送到后,天已黑了。他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又骑着车往回赶。
五一节后,到处都贴上了“打倒欧阳业”的标语。他们要我承认是特务和叛徒,我不承认;要我承认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我否认;要我承认是反革命分子,我摇头;最后,他们说,你承认自己是“反动技术权威”总可以吧,我说不可以,因为我不是权威。他们说,你是个笨蛋,你不承认就没完。我说我******就是笨。他们问我你骂谁******?我说我没有骂你******,我是骂自己咋不顺着你们的意思说。
他们在我身上弄不出什么结果,对我已很厌烦了。但没有结果,他们就收不了场。他们最后恼羞成怒了。五一节不久,他们专门开大会,宣布我比******还坏,是现实中的******,不自认灭亡,还要守着个台湾岛,妄想反攻大陆,真是死不改悔。
大会结束后开小会,让我发言。我说我想不通。我不知道我哪一点比******还坏,这是污陷。
小会结束后,一个女的悄悄给我说,我从没有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人,你说你比******坏,不就行了。
我感到很吃惊。这样说行吗?******可是全国的敌人,一级战犯,我承认了定了案怎么办?我还有儿子,要是承认自己比******还坏是要杀头的。我枪毙了,我儿子怎么办?
正是为了你儿子,你得承认,你儿子的病不能拖,而你不按他们的说,你就脱不了身,怎么给儿子治病?
我觉得她的话十分有理,虽然还是害怕。但在下一次问讯中,我说,我的确比******还坏。
王主任听后,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地,长舒了一口气说,你咋不早说了,早说不就没事了吗?
我说怎么会没事呢?这都是些大是大非的问题。
他们不再答理我。
我的问题“交待”完后,学习班也就结束了,像一场游戏一样,几百人的材料都架起柴火烧掉了。看起来很荒诞的,但整个过程又是那么严酷,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们把我的材料给留下了,像是要让我来满足他们游戏的余兴。
为什么把我的材料留下?我质问他们。
你不是说你比******还坏吗,你的材料还要专案审查,还要定案。王主任冷冷地说。
所以,我心中的石头始终落不下来,生怕有一天那莫须有的罪名再次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从学习组出来后,就赶快带儿子回内地治疗。治好儿子的病回来,我被弄到了大海子水库劳动。我带着儿子在一间没门没窗的小土坯屋里安顿下来,稍稍远离了斗争的中心,虽然还要等待结案的事,精神上受到的折磨少了,即使再苦,也觉得心情舒畅。
一想起往事,我就忍不住热泪长流。其实,一切苦难现在想起来,虽不能遗忘,但身体承受了的,内心也就承受了。唯一让人不解的,还是人,一夜之间朋友成了敌人,亲人成了路人,连人与人之间自古就有的,天生俱来的东西,诸如友情、亲情、诸如人性一夜之间被彻底摧毁了,泯灭了。真是“一夜之间人变鬼,一夜之间人成兽。”是什么魔力使他们这样的呢?
七三年落实政策,要调我回机关,我怎么也不去。我说,我根基不好,不适于在那里工作。我去了农科所,八三年调园林研究所。从七三年开始到九一年退休的近三十年中,原来的酸甜苦辣都不管了。对人的不信任,也使我不再对人际交往有多大兴趣。只一门心思的搞专业,虽无太大的建树,也自感没有愧对年华,虚掷光阴。
我到新疆已五十年,我有好几次回过丈夫的老家武汉。那里离湖南不过一步之遥,我曾一次次站在回家的门槛边,但始终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跨出那一步。因为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东西。
——如果说早年因为我的幼稚无知对那一切麻木不仁,而可以回到故乡的土地上,那么,经历了****的苦难,我的确是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走到故乡面前。因为作为苍生,我们的生命与那蚂蚱和蚂蚁没有什么异同。而这是我害怕得出的结论,因为我希望,也一直感觉自己的生命在这人世间是有人的份量的。
所以,我自离开衡南县,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二.****华:我仅仅是需要劳动
我是个苦命人,我父母在三七年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当时我才一岁多。舅舅收养了我,我跟着他在湘阴城里卖稀饭,后来,日本人打进湖南,他有天下午突然被抓走了,不几天,我看见他被钉在城门上烧死了。我去找在纸烟厂做工的姐姐,不想她也被日本人杀了。我成了孤儿,到处流浪,最后流落到一个道观里打童工。
那是个小道观,破败得跟当时的国家一样,里面只有一个道士。按说他一个行善人家,当以慈悲为怀,不想他对我却很凶残。我一旦把神龛擦不干净,他就让我把擦过神龛的脏水喝掉;地扫不干净,他就让我用舌头舔;然后就想办法打我,打累了,再放出他养的一条恶狗,追着在道观里咬我。他是个虐待狂,是个魔鬼。
我想办法逃了出来。我怕道士和狗来追我,不敢停顿,连夜狂奔,一气跑到汩罗才停下来。到那里后,先捡煤渣度日,然后给一家姓周的当佣人。因为日本人还没投降,姑娘们都不敢留头发,全留着光头。日本人投降后,我们高兴得很,逮着机会,就用擂锤上去敲他们几擂锤。
有一天,我碰到一个卖辣椒的,觉得有点面熟。谈了几句,他问我是不是姓陈,我说是,我叫****华。他又问我有个哥哥是不是叫陈炳光。我是说。他说他是我表哥,知道我哥的下落。我在汨罗城里找到了哥哥。那是八年多来,我见到的自己的唯一的亲人。
解放后,我进茶厂当了一名工人。五一年春天,邻居告诉我,说长沙召女兵,女娃子们都去考,你怎么不去呢。
我身高不够,体重又轻,大字不识一个。我自然考不上,但我身上的伤疤多,我眼泪多,我就凭伤疤,凭哭,被录取了。没想当时害了眼病,害得没办法,没法去,我伤心得不行,整天哭,越哭眼病就越厉害。
五二年我又去考,还是凭着身上的伤疤和眼里的眼泪。
到新疆后,我先分到二十七师师部,后来又随三营调来修建独山子,担任九连妇女班副班长。编苇席,打土坯、背土块,什么活儿都跟男的一样干。独山子的老俱乐部,专供苏联专家住的苏联宾馆等都是我们修建的。那第一批建筑奠定了这座石化新城的基础。
到五五年,它像一座城了,我又被调到柳沟修柳沟水库,我是苦命人出身,参军前已把苦吃完了,所以来新疆后,再苦的活儿也不觉得苦了,我不怕劳动,按老家人的说法,干什么不要怕用劲,劲是使不完的,头天用完了,第二天又能长出来。我成了模范团员。水库剪完彩第三天,我到乌鲁木齐去和张文玉结婚,他是模范排长,我也成了模范团员,我想这就是我送给他的新婚礼物。当时,两人都是模范,大家挺羡慕的。我与他已认识一年,是老乡介绍的,他在军区军人服务社工作,甘肃庄浪人,也是苦命人,本来姓杨,是他父母实在没有办法,用两升洋芋的价格把他卖给了张家。
五八年五月,新疆军区动员党员干部带头开发新疆,我们一起转业到了农七师,组建军官农场,后来叫共青团农场。
那其实是一片戈壁滩,除了被成年累月的太阳晒得发黑的戈壁石,和偶而一丛骆驼刺外,什么也没有。当时已是傍晚,我们大都是从军区机关下来的干部,看到这种情形,没有一个男人不心寒,没有一个女人不抹泪的。大家的心绪没有调整过来,面对这种情况,显得手足无措。大家把骆驼刺拔一拔,把被包打开,一家人一块地方,铺地盖天,度过了荒原上的第一夜。
那天晚上,风没停竭地刮了整整一个晚上,像饿鬼在哭。狼一边叫着,一边在我们周围乱窜,吓得小孩“哇哇”直哭。那天晚上,没有几个人睡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有人起来挖地窝子了。
然后开荒,然后在那荒原上第一次撒下了种子。当那些种子第一次冒着芽子时,我们高兴得直掉泪,然后就看着它们生长,把原来是荒凉戈壁的土地慢慢染绿。到了六月份,庄稼已长得很好了。每个人都在估算着今年的收成情况,但天老爷像是有意要和我们作对。突然下了一场冰雹和暴雨。鸡蛋大的冰雹打得正在劳动的我们到处乱窜,但平展展的戈壁滩,连一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情急之中,我们便蹲在地上,把砍土镘顶在头上,保护自己。
没过多久,地上已白晃晃一片,庄稼被打得稀烂,好多人被冰雹打伤了。但谁也顾不了这些,冰雹一停,便都冒着暴雨往地窝子里跑,那里有孩子,有大家不多的家当。
回到地窝子,水已灌了两尺深,被子、衣服、吃的东西全都泡上了,孩子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哭成一片。爬不出地窝子的孩子则在水里泡着,哭着。
我的孩子才几个月,哭得真让人揪心,他坐在床上,水淹到了他的胸前,我如果晚回来一会儿,后果简直不敢想象。我的奶不多,喂他的奶粉也全都泡坏了。
庄稼全毁了,地窝子全泡垮了,几百人站在雨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都哭起来。而那天晚上更惨,地窝子里全是水,被子上全是泥浆,一时半会弄不干,大家找来棱棱柴,烧起篝火,勉强把衣服烤干,就坐在戈壁滩上,挤在一起,等待天亮。而最遭罪、也是最令人痛心的是从阿尔泰军分区转业来的一个排长的爱人,她早不生,晚不生,那天晚上却要生孩子。
我们正坐着,她突然哭爹喊娘地呻吟起来,说自己可能是要生了。大家赶快给她找地方,找到一眼还没有陷塌的地窝子,烧了一堆棱棱柴,就成了产房。我当时任妇女干事,就叫我接生。
正生着,暴雨又来了,火淋熄了,水从上面往下灌,地窝子里的水则往上涨。那女的先生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儿子,这还没完,最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一些人负责从地窝子里往外舀水,一些人则想办法为产妇遮风挡雨,但可能是条件太差,三个孩子生下来不久,全都夭折了。那男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女人则一次次伤心得昏了过去。其实,所有在场的人,都为那三个孩子伤心落泪。那是那片荒原上的第一次生产呀,戈壁滩上的抽泣声和哭声响成了一片,那种情景,我几辈子都忘不了。
当年十月,全师投入了大炼钢铁运动,丈夫去额敏县铁厂沟炼钢铁。我随后也去了那里。我当时已怀了第二个孩子,我就这样怀着一个,还抱着老大,坐着一辆快要散架的车,“吭哧吭哧“地往塔城去。走了四天,才到了额敏,然后又走了两天,到了铁厂沟。
铁厂沟位于离额敏县城一百多公里外的扎伊尔山脉里,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开矿把山体挖得癞癞疤疤的,到处立着一些土炼铁炉。那里除了几顶哈萨克人的帐篷外,没有一间房子,仍只有住地窝子和岩洞。
那条山沟阴冷潮湿,一位哈萨克老太太觉得这样对孕妇和孩子都不好,就让我到她家的帐篷里住。
我来到铁厂沟后,工作就是给炼钢的职工做饭。生孩子那天晚上,我刚把馍馍上笼,感到肚子疼得不行,我就回帐篷去,刚进帐篷,娃娃就掉下来了。
听说我生了孩子,周围的哈萨克老乡都来祝贺。他们认为生孩子不仅仅是一家一户的喜事,而且是整个阿吾勒(村子)的大喜事。他们举行了婴儿出生礼,还专门宰羊让我补身子,全村的妇女都来看望慰问我,为我们祝福,祝我的孩子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全村的青年男女还唱歌跳舞,欢庆我们得子,连续歌舞了三个晚上。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次生育。
我丈夫是“九·二五”起义战士,四九年底起义,他五〇年就被评为“特级劳模”,五一年也是劳模,五二年调到军区警卫排当排长。他是个老实人,上级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不讲价钱。在铁厂沟呆了三年后,把他调到一二三团四连当连长,他二话没说就去了。车排子当时刚开发出来不久,住的仍是地窝子。刚安顿下来,又让他到一二九团当奶牛厂厂长,还是住地窝子。奶牛厂建在沙包子上,到处是四脚蛇、蝎子,有时还有蛇,怎么收拾都有,所以我女儿生下来后,放在地窝子里,总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