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实早已把传说之马彻底地驱逐到了道路的一侧。过去谈良马,而今说名车。除了怀有古典情结的英雄外,恐怕就只有面目全非的草原和已经荒芜、废弃的古道还在怀念良马了。
马作为动物中的俊杰,毫无疑问被现代文明伤害得最为彻底。而在过去的时空里,马一直以其驰骋之姿承载着人类的历史和文明。直至近代,我们还可以听见它们在烽火硝烟中的嘶鸣声。翻开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除了听见马所创造的文明的回音,看到刀光剑影的征杀,闻到血腥的哀号和弥漫的尸臭,我们还无法回避马们疾驰的身影,无法不听见它们席卷苍茫时空的暴风骤雨般的蹄声,无法不闻到弥漫在每一页史书上的马类的气息。
马曾经以奔驰的方式踏出了“马路”——人们至今仍以其名称呼宽阔的大道。文人雅士歌颂怀念或以其自喻的文字更多。伯乐就因相马而留名至今。曹植的《白马篇》更是脍炙人口,昭陵六骏至今风采依然。
即使在这曾经蛮荒,至今仍旧僻陋的遥远高原,看着迎面扑来的黑色柏油路,我仍可听见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仍可看见马们矫健的、梦一样远去的身影。
我自小生活在内地,少见良马,我脑海里良马的形象,大多来自于想象,但我一见到这匹叫兴干的退役军马,就觉得它是从的我想象中复活的。
“兴干”本是一匹传说之马的名字。说是很久以前,塔什库尔干本没有山。这里是一片鲜花盛开的美丽草原。那时,圣人阿里就住在这里。他有一匹神马,这马每次来草原上吃完草后,总是自己返回,随时准备奉圣人之命而驰骋四方。但是,有一次却发生了意外。那天当这匹神马来到草原吃草时,被魔鬼诱惑,吃了昏睡草后沉沉睡去,未能按时返回。阿里非常愤怒,遂变出兴干山,将神马置于其上,将其变为石头。
这匹石马位于江格拉克东边那座高山上。从塔什库尔干出发,东行约15公里,有一座陡峭的高山,山腰处有一块马形的山石。石马鞍辔齐备,俊逸潇洒,风骨毕现。这座山山石光滑,石色发黑,但这匹石马却纯洁如玉,而且石马周围再无杂乱的石头。这里已被塔吉克人视为圣地,他们将此马奉为神马,人们经过这里都要虔诚地仰望神马祈祷。
我觉得这匹叫兴干的退役军马与传说之马有某种血缘关系,希望它就是传说之马在现实里的复活。
这匹已经退役多年的老马自从解鞍卸辔以来,便落落寡合,不甚合群,常独自出没于荒滩戈壁之间,隐迹于旷野深处、河流源头。
我从红其拉甫达坂下来看到兴干时,它正伫立在向南的高冈上,雕像一般。高原的冷风使它的长鬃飞扬,像飘忽的火焰,背后是晶莹的雪山,脚下缀点着几片残雪,封冻的红其拉甫河从高冈上绕过。它凝望着湛蓝的天空,似要看透宇宙的隐秘。
看见我们的汽车,兴干先友好地嘶鸣了一声,接着,便跟着汽车飞奔起来。
司机告诉我,这匹马老想与汽车赛跑,它总想赛过汽车。以前,还可以,不过,现在它老了,已显得很吃力啦。
我看着兴干飞奔的身影,在心里说,它还没有老,因为它还在战斗——与我们乘坐的有四个橡皮轮的对手战斗。它要从这战斗里夺回马类的尊严,重现马类的辉煌。
在好几个地方,兴干超过了我们的汽车。它像一支带着红色焰火的箭,挟着风和烟尘,嗖嗖地向前飞去。
我想安慰兴干,就让司机将车开慢些,但它似乎敏感地意识到了。它受了轻慢和侮辱似的停下步子,以“士可杀不可辱”的凛然之情看着我们。
我觉得我的内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
在连队那两天,我总想靠近兴干。它在马厩外立着。它长鬃凌乱,风骨清瘦,神色孤傲,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忧郁。见到我,它慢慢地踱开了,然后前蹄腾空,猛地立起来,对天长嘶一声,一溜烟似的消失在了高原的暮色里。
一位少校告诉我,兴干像一名耐不住寂寞的老战士,总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总想再去冲杀一番。
我说,我从没看出兴干已经老了。
少校说,每匹军马都有服役年限,兴干已超期服役七个年头。他来时,它已在这个团,他骑着它巡逻过,很多次,上头决定让它退役,但他们一直请求让它留下。他们已联名为它请求过好几回啦。他们实在舍不得它。
军马退役后做什么呢?
大多卖给牧民。
少校接着说,这匹马不但行如疾风,而且非常勇敢,很通人性。前年,战士哈米提骑着它去放羊,遇到了七只饿狼,哈米提忙着收拢羊群,它则冲上去用自己的铁蹄与群狼搏斗,一直将群狼击伤击退。还有一次,突遇的暴风雪使巡逻分队在群山间的雪原里被困,是它飞奔回连队报信,使分队获得了援救。每次参加塔吉克民间的赛马会,它总是一马当先,次次夺冠。
我不知道一匹驰骋于边关的军马再次被罢黜为牧马后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我在连队那两天,经常去看兴干。我们慢慢地熟悉了。它会过来跟我亲近,打着响鼻,用头蹭我的肩,或用粗糙的舌头舔我的手。开始,它一见我,总会长嘶一声,前蹄腾空,飞奔一阵,然后再回来,在我身边转几圈,很像老廉颇在证明自己还能吃饭。
临离开红其拉甫前往卡拉奇古的前一天,我决定骑兴干出去转一圈。
我打量着兴干,它也打量着我。
我提来了马鞍。当我把鞍子搭在兴干背上时,它的肌肉颤抖了好一阵,四蹄因为激动而不停地轻叩大地,像要把大地从梦中叩醒。
我翻身上马。一出营院,其他马便飞奔起来,急促的马蹄声踩碎了高原的宁静。兴干似乎知道我的骑术一般,先是踩着碎步,然后小跑,然后才慢慢快起来。此时,其他马匹已跑出两里多路。我开始以为它真的跑不动了,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不想兴干已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速度。当它飞奔起来,我竟没有感觉,那么平稳,像是在空中飞翔。高原风呜呜地掠过耳畔,褐色的大地嗖嗖地向后隐退,一列列雪山如从眼前划过的银色闪电。其他军马都被它很快甩在了后面。
我觉得我是骑在一团红色的火上,我突然想仰天长啸。
兴干将马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我给予了它重新显示力量的机会,它对我格外感激。它似乎显得年轻了。
而军令是冰冷的。既然一次可以裁去百万大军,既然每年都有士兵离开军营,就不会在乎一匹确已衰老的骏马。
离开连队时,我去向兴干道别。我给它添上玉米和牧草。它嗅了嗅,很慢地、礼貌性地咀嚼了几口,便抬起了头。它微垂着眼睑,像要忍住惜别的泪。我觉得它突然之间衰老不堪。这时我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我感到,惜别和衰老一样,都使人忧伤。
后来我专门写信去边防连询问兴干的情况。连队回信告诉我,我离开不久,他们就没有再见到兴干。他们四处寻找,也没见到它的踪影。后来,只有几位牧民传说他们看见过一匹红棕色的马闪电样从雪原上划过,马蹄声脆,常常踏破高原死寂的黎明。
我想,兴干也许为了维护一匹战马的尊严,保持一匹良马的晚节,隐遁到了荒原的深处,隐遁到了雪线之上圣洁的冰峰雪岭之间,隐遁到了同样充溢着静谧和苦难的尘世之外,重新化作了石头。
也许,马早就意识到了自身难以摆脱成为传说的命运,所以它在那时就给自己在江格拉克塑好了遗像。那遗像之所以塑在了遥远的帕米尔高原,是因为它知道,只有这样荒僻的地方才是它最后的家园,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干净地走向死亡,才能在临死之际尽可以能地靠近自然,接近天堂。
我曾见过一名正在朝拜的塔吉克老人,他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风尘仆仆,显然走了很长的路。他那无论是行走还是站立都分开着的双腿,证明他已是一名老骑手了。一问,他果然已78岁高龄,但他的身板硬朗,步伐矫健,白发飘然,声音洪亮。他说他是专程从300公里外的木吉乡赶来祭祀神马的,他每年都要来一次。他还告诉我,他八岁学习骑马,没到九岁就开始跟着父亲骑马放牧,踏遍了帕米尔的山山水水。从那时起,他就几乎与马形影不离。
我觉得,马是他生命的一个部分,他本身就是一匹奔驰了一生的老马。
老骑手在山下铺了一块毡子,拿出随身带的干馕和酒,要请我的客。我看到他的食品不多,就婉言谢绝。但他非得给我敬了酒才作罢。
他还要待好几天,他说他要听到神马的旨意后才能离开。我问他是否听到过神马的旨意。他说,听到过,神马曾对他说,马是随着英雄诞生的,英雄没有了,马就该隐退了。神马劝他们这些骑手不要为此悲伤。
我相信这话出自神马,老骑手只是个转述人。见他已入定般面对神马坐好,我悄悄地退开了。他的枣红色大马站在他的身后。
世界一片肃穆,我感到大地之间已被一种纯净而崇高的东西笼罩了。
我突然醒悟过来,老人的行为不再是对某种神圣的崇拜,而是两种灵魂在飞升中跨越了无边的时空,正无声地融合。
永恒之马化为石,化为马的纪念碑。神在无意中让马永恒了。
我凝望神马,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昭示——英雄也许不会与马同时灭绝,但离马灭绝之期不会太远。
不可否认,马正在成为一种牲畜,一种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