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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帕米尔之书(4)

去世的前一年,有一天他骑上马背,发现自己在光马背上坐不住了,就跳了下来。他对儿子说:“我要有马鞍才能骑马了,我该喝我朋友送给我的好酒了。”他喝了我送给他的酒,但他发现,因为他已骑惯了光背马,鞍子并没有给他什么帮助。他又把鞍子收了,仍骑光背马,但已不能让马快跑。他的心情从此变坏了。有一天,他从草原上骑马回来,十分平静地进了帐篷,喝了一杯酒,就坐在毡子上,就那样坐着,去世了。

我去了他的麻扎,为我的朋友——这位自由的骑手,按我自己的方式敬了三杯酒,然后为他朗诵了他喜爱的《太阳颂》。

准备离开他时的那个静穆的时刻,我仿佛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他饱含真情的情歌声:

你是群芳之冠,百花与你相伴,

奇花异草把你娇艳的姿态迷恋,

想起你的容颜,花园在我眼前呈现,

美丽的人儿啊,别再用利剑戳伤我的心田,

我这可怜人为追求你早已凋残!

在太阳中飞翔

鹰作为塔吉克人的图腾,是具体的;天鹅作为哈萨克人的图腾,也是具体的;只有汉民族的龙图腾是如此的虚幻。

塔吉克人视鹰为百禽之首。他们抬起头来,就能看见鹰在太阳中飞翔的身姿。鹰象征着翱翔飞旋的自由,象征着自由的高度,象征着搏击长空的气魄,象征着高贵和英勇。

塔吉克人将鹰的精神通过传说、乐曲、歌舞等形式,融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使自己的民族具有了独特的品性。

我无数次听过各种关于鹰的传说,沉浸于鹰笛悲壮激越的旋律,陶醉于柔美和刚劲兼具的鹰舞的舞姿里。

鹰笛在塔吉克语中称“那艺”,是用大鹰的翅膀骨做成的,长短、粗细、大小不一,一般长约25—30厘米左右,管径约1—2厘米,骨管下端有三个音孔,无簧无哨嘴,竖吹。鹰笛的音色明亮高亢,舒缓时清脆悠扬;激越时裂石穿云,悲切凄婉;常用倚音、回音等各种装饰旋律,以增加或热情或悲切的气氛。鹰笛是塔吉克人最喜爱并最具塔吉克民族特色的乐器。

塔吉克人跳舞伴奏一般只用手鼓和鹰笛,前者敲击出节奏,后者吹奏出旋律。每逢喜庆婚嫁或盛大节日,塔吉克人就会拿出自制的鹰笛,在欢乐的人群中吹奏起来,手鼓会随之铿锵而有节奏地敲响,那时,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随之情不自禁地扭动腰肢,跳起舞来。

于是,鹰笛成了整个塔吉克乐舞的灵魂。

鹰舞,顾名思义,其舞姿多模拟鹰的动作,矫健刚武中蕴含高原的淳朴,热烈奔放中不乏温柔舒展,活泼的姿态中具有各种动作的变幻。舞者尽情地表现内心的感受和欢乐的激情,和着音乐旋律,从脚尖、双脚、腰肩、脖颈、眉眼到手臂、指节都随之变幻,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舞蹈语言。

舞蹈时,每一个人就是一只鹰,有意识中的天空、大地、蓝天、白云、旋风,时而在山巅徘徊飞翔,时而搏击长空,直入霄汉;时而伸展羽翅,静止于空中,成为气流和尘埃托举的雕塑;时而如同闪电,击中大地的目标……起飞、翱翔、敛翅、降落……人与鹰之间肢体的血脉接通了,灵魂也接近了。

年长者的舞蹈符合他们的性格,带着洞悉一切的稳健、犀利和细腻;年少者则展示着青春的活力和激情,舞姿活泼,变幻多姿。这其间,男女又各有不同。男子起舞时,两臂一前一后,前高后低,步伐灵活敏捷,慢舞则如鹰翔高空,以两肩的微微上下弹动带动表情、步伐和腰身的变化;急舞时则盘旋仰俯,如鹰起隼落,铁翅铜骨,劲然有声。女子起舞时,高举的双手随着音乐的节奏或向外伸展或向内旋转,虽然起舞和舞蹈间的激情和所表现出的鹰的风骨并不逊于男子,但大多数动作轻缓、平和,整个表情和身体显得格外柔媚,表现出女性特有的美感。

鹰笛属于三孔骨笛的一种。三孔骨笛在我国汉朝的史书和音乐志中就有记载。最先由羊骨做成,被称为“笛把鞭”。它不但是乐器,也是赶马的工具。而关于这神奇的鹰笛和独特的鹰舞的起源,我没有找到历史记载,只在《塔什库尔干民间故事》中找到了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从前有一对苦命的小奴隶,小伙子叫瓦发,姑娘叫古丽米合尔。两人在患难中长大,慢慢地相爱了。巴依(意为酋长)知道后,硬把两人拆开了。瓦发在很远的一个牧场放羊,他日夜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有一天,他孤独地坐在一个山冈上,含泪唱着思念恋人的歌,羊群突然乱了,接着他看见一只雄鹰为保护他的羊群正与恶狼搏斗。他搭箭射死了恶狼,跑到鹰跟前时,鹰已经不行了。鹰对他说,我死后,请你把我的翅骨取下来,做成笛子,你离你的心上人太远,你唱的再悲切的歌她都听不见,那笛子可以帮助你,让你的心上人听到你的心声。瓦发取下鹰的翅骨,在骨头上开了三个孔,骨笛发出了美妙无比的声音。他吹起了以前唱过的那些歌。高亢激越的笛声越过群山,传到了古丽米合尔的心上。

古丽米合尔听到笛声,看到百灵鸟也停止了歌唱,他知道那痛苦的心灵之声一定是瓦发传递给她的,她渴望见到恋人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有一天,古丽米合尔正在河边为巴依家洗那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看见一群鹰一边翱翔,一边和着笛声展翅舞蹈。她忍不住站起来,模仿着雄鹰的动作舞蹈起来。

过了不久,巴依家举行宴会,请了许多乐师前来助兴,但场上始终热闹不起来。巴依十分扫兴,急忙叫仆人去找更高明的乐师,说只要谁能让客人尽兴,他就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仆人找来了瓦发。只听得笛声响起,美妙绝伦,在场的人无不如痴如醉。古丽米合尔听到笛声,情不自禁地跳起了鹰舞。那奇异优美的舞姿同样让人迷醉。巴依高兴之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瓦发和古丽米合尔获得了自由。

从此,鹰笛和鹰舞,也就像眷恋着的有情人一样,不可分割。

“哪里有羊群,哪里就有鹰笛声”,“哪里有铿锵的手鼓响,哪里就能看到塔吉克人的舞蹈”。鹰笛和手鼓时时表现着这个民族坚定而又有力、细腻而又深沉的内心。

塔吉克人崇拜英雄,在这个民族的民间文学中,除了爱情故事,就是英雄传说了,因此,只有英雄、爱国者和无畏的勇士才能被比喻成雄鹰。

而鹰又是与天空结伴的,它们飞翔的高度可达海拔8000米以上,地球上没有它征服不了的高峰。这使它们一直是与太阳最为接近的猛禽。而塔吉克人则称自己为“太阳之子”。作为凡尘中最接近太阳的人,灵魂中自然有自诞生以来就对太阳的渴望。

对鹰的崇拜和模仿,无疑阐释了塔吉克人独特的审美境界,也凝聚着他们曾经有过的光荣与梦想。塔吉克人、鹰、太阳、天空,高原之间隐含着的精神联系是隐秘而又难以诠释的。你看见了这里的人,也就会看到阳光的存在,看到天空的明洁、高原的壮美以及鹰飞翔的姿态。同样,你看见了鹰,也就看见了其他。

牧场的气味

1997年底,我从帕米尔高原来到北京,有位朋友和我见面不久,就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在新疆开牧场呀?”

我一听,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突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半天,才木讷地问她:“你怎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犹豫了半天,说:“你身上有股怪怪的味儿——牧场的味儿。”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羊膻味儿不就得了吗,还牧场的味儿!”

她认真地说:“不只是羊膻味儿,的确是由羊膻味、马汗味、干牛粪气息、生****味混合成的牧场味儿。你是不是也是‘韦槃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呀?”

听她这么说,我就半开玩笑地回答道:“我飘然旷野。”

然而她却十分认真,又一次问我:“你一定要告诉我,那是不是牧场的味儿。”

我说:“我没有闻出来。”

“谁能闻见自己身上的味儿呢。”

我说:“那么,它就是从我骨子里飘出来的。”

看来,她并不喜欢这个味儿。她说:“你洗个澡吧,把衣服都换掉。”

我笑了笑,认真地对她说:“骨子里的味儿能洗掉吗?我喜欢这个味儿——对,牧场的味儿。既然你不习惯这个味儿,那我就走了。”

她十分委屈地挽留我,说:“我的确不习惯那味儿,我习惯你原来的味儿。”

我想说,我身上从没有过那种“原来”的味道,我是野蛮人。我以前是农民,身上只有乡土的味儿,那味儿是由汗臭味、泥土味、人粪和牛粪、猪粪、柴火灰混合成的肥料味组成的;之后是大兵味,那是由汗臭味——野蛮人最明显的标记、枪油味、硝烟味、金属味以及由“****”之类的粗话组成的;然后就是帕米尔高原的牧场味儿了。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从那以后,我就留意起自己身上的气味了。我喜欢自己身上的牧场的气味。我只是遗憾自己身上的气味不浓,遗憾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地道,遗憾自己只是沾带了他们的一点点气味,所以我对牧场气味的了解也是粗浅的。

——天色微明,塔吉克男人骑着马,带一把鹰笛,抓一把奶疙瘩——制作酸奶子后剩下的、凝固成块或颗粒的奶渣,它略带酸味,营养丰富,止饥耐渴——带一个馕,就赶着牛羊走向了茫茫高原。帐篷里的事情由妻子承担。在男人起床之前,她们已挤完了牛奶,给男人烧好了奶茶;男人走后,她们则要照顾老人,制作酸奶,挤牛奶羊奶,喂养幼小的牲畜,哺育同样幼小的孩子,驱赶靠近帐篷的狼,擀毡,搓绳,绣制衣帽……其辛苦程度自不待言。

一般情况下,都是三五户十几户人家的帐篷聚在一起,这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白天你到他们的帐篷里做客,帐篷里几乎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谁家来了客人,他们都会赶过来坐满整个帐篷,欢乐的气氛就会产生。要是在冬天,帐篷里还会挤来羊羔、牛犊和马驹,有时甚至有刚出生不久的小骆驼。因为帕米尔的冬天十分寒冷,他们怕冻坏那些小牲口,所以它们一直要和人们居住到来年天气转暖为止。塔吉克乡亲们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些可爱的小家伙。

他们与它们共同酿制了帐篷的气味。

——无论在什么地方,塔吉克女人都把自己尽可能打扮得很漂亮。那黄色或红色的头巾,如同花朵,四季常开,成为高原最扎眼的点缀。而转场时的塔吉克女人更为漂亮,她们穿着鲜艳的衣裙,发辫上镶满了各种银饰。新娘还在辫梢饰有丝穗,戴上贵重的手镯和戒指,耳朵上戴着大耳环,脖子上要绕好几道用珍珠和银子做成的项链,胸前佩戴着叫做“阿勒卡”的圆形大银饰,有的在已有斑斓刺绣的库勒塔帽子上还要装饰上珍珠、玛瑙和宝石做成的饰物,庄重华贵,一如女皇。

塔吉克男女都是优秀的骑手,当你看到妇女和男人一起,骑着马或骆驼出没于草原、荒滩和陡峭无比的山路时,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当她们拖儿带女,骑着高大的骆驼但当你看到不但她们怀抱婴儿,背上还背着一个稍大的孩子,再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在鞍子后面时,攀上四五千米达坂的时候,你会被她们那惊人的耐力和强悍的生命力所震撼。她们就这样走过戈壁荒滩,走过崎岖蜿蜒的山路,翻过冰达坂,去到新的牧场,把那两峰骆驼所能驼走的家安在新的地方。

因为靠近灶台的地方是专为家人腾出睡觉的地方,我已不知在多少家帐篷里的灶台边睡过。吃过晚饭,我用塔吉克式的普通话和男主人聊天,女主人会无声地为我铺好被褥,然后会蹲在我们跟前,为我脱鞋。开始时我很不适应——没有一个人会适应,但这是乡亲们的待客方式。他们总是以所能做到的最好、最周到、最温暖、最让人感觉尊重的方式来对待客人。

塔吉克女人的一生中,以出嫁前后为截然不同的人生界限。婚前,好姑娘的标志是勤快,少出门,以积累与高原终生相守的人生经验。一旦出嫁,仍旧是勤劳为本,这已是她们的品质。她们以一双从未停歇的手,支撑着这个高原所有具体而细微的部分。

这是女人的气味。

——塔吉克人自古以来就实行一夫一妻制,并相沿成习。一般由父母包办,男子15—16岁,女子13—14岁成婚。这种早婚现象现已有所改变。但比较而言,年轻人结婚的年龄仍然偏低,男为十八九岁,女为十六七岁。但青年男女的婚姻都是在自愿的基础上进行的。塔吉克社会生活中,离婚、休妻、离开丈夫都是羞耻的,让孩子沦为孤儿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的婚姻生活稳定、平静而又幸福,极少有吵架的现象,更不可能有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帕米尔高原,我从没有见到一个乞丐,从没有见到孤苦的老人。一些贫苦的人总能得到帮助,无儿无女的老人是每个人的老人。

风雪千年,凝为一瞬,他们就这样紧密地相互依存着,世世代代传递着善良的人性。

高原上艰苦的环境和恶劣的生存条件,使婴儿的死亡率较高,因此,他们对于每个生命都给予了百倍的呵护,也保持着异常的警觉。他们很少有赞扬孩子的,这是他们的禁忌,在这一点上,他们与犹太人一样。犹太人认为说了孩子好话,会招来邪恶眼的注意。在塔吉克乡亲家中,你可以赞美他的牛羊,但不要赞美他的孩子,长久地盯着孩子看常会让主人不悦。孩子一出生,他们就把烧糊的杏仁碾成粉末抹在孩子脸上。那张小黑脸看上去跟包公一样。这种禁忌习俗是怎么产生的,他们也说不清楚。其内含的意蕴,也只有到他们那沉淀了几千年的生命体验中去寻找了。

父母对儿女的爱总是不会穷尽,无论儿女有多大年纪,无论哪一位出门或从外面归来,父母总要心爱无比地捧起他们的脸来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