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仗似乎打完了,战地医院的情形在此时显得比战场更为残酷恐怖,担架一排排摆在那里,上面躺着从战场上抬下来的、残缺不全的士兵。他们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苍蝇战群结队地飞来飞去,降到那些流着血的残肢断臂上,落在那些枪伤刀伤处,以及那些死尸上。乌鸦在天空盘旋,并不时有一群降下来,啄食地上的腐血和烂肉。
我在这里已躺了一整天,但还没有轮到给我做手术。军医们在来回奔跑,一个担架一个担架地查看,显得十分匆忙。镊子、锯、针、线、手术刀在他们手中挥舞着,锯掉大腿,缝合刀伤,把流出来的肠子塞进肚子里,给创口塞上药棉,像缝补棉絮一样把创伤累累的躯体缝合好……
腥臭气愈来愈浓。
那些死尸虽然埋得很深,但浓烈的尸臭仍从大地里冒出来。一些锯掉的残腿断臂和挖掉的腐肉,还有沾满脓血的绷带、纱布扔得到处都是,到后来屋面的苍蝇已越来越多,黑压压地像黑绿色的云。乌鸦已遮蔽了天上的阳光,它们的叫声像澎湃的污浊浪潮拍击着整个世界。
我的双臂炸断了,身上也不知飞进了多少弹片,鲜血在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军衣也因为染浸了鲜血而变得像铁甲一样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因为房子里摆不下那么多担架,我和很多伤员都摆在外面。几只乌鸦一直守候在我身边,我已无力赶走它们。
就在我奄奄一息的第二天下午,才终于被抬上了手术台。军医们把我的两支残臂齐根锯掉后,顺手甩到了那黑血斑斑的土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醒来。鸦群即使夜晚也没有散去。但我仍看到了鸦群深处的明月和繁星。我想起了遥远的故乡,想起了日高山脉的莽莽林海,阵阵松涛。我突然觉得自己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既没有忧伤,也没有怀念,心中不禁充满了悲哀。
他们虽然对士兵极力隐瞒着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但我们仍然知道了。每天都有效忠天皇的官兵面朝东方,切腹自杀。对这些用武士道培养起来的军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战败投降更为耻辱的了。
曾不可一世的一一〇师团此时已元气大伤,颓败之气笼罩了全军,师团长板村中将现在是要想法将残部尽快撤往沿海。他还不想交缴,他必须用自己的力量保障自己撤离内地。
他命令军医马上毙杀伤员,这是日本人基于古老的武士道精神为战场制定的准则之一。那就是如果必须从一个地区撤退,负责治疗的军医就可以把伤病员开枪打死或交给伤病员一枚手榴弹让其自杀。病员在他们眼里好比是“损坏了的武器”——不再是一个“完人”,因此可以随意处置。
美代沉着脸,从第四号病床起,依次开着枪。那些刚包扎缝补好的士兵有些呻吟着,有些一声不吭,安静地死了。
最后,她来到了我的担架前,我看见她的枪口还冒着淡淡的蓝烟。
“美……代,执行你的任务吧!”我的声音平静而又虚弱。
美代举枪的手颤抖着,然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开……枪吧!”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已这个样子,你……一定要帮助我。”
她枪口的蓝烟已经消散,其他护士正在催她快去集合。
“给我一个手榴弹,把它放在……放在我的嘴边”。
美代把一枚手榴弹放在我的枕头边,看了我一眼,擦干眼泪,转身走了。
野战医院的枪声停了。只听见鲜血“嘀嘀哒哒”落在地上的声音。军医们出去后,鸦群、苍蝇以及那些狂吠着的野狗便从门窗里涌了进来。滴血的声音被乌鸦的聒噪、苍蝇的嗡咽,野狗的吠叫淹没得一干二净。
阪村中将丢下上千具死尸,带领部队仓惶撤退了。他骑在马上,回首望了望无边无际的平原,很不甘心地长叹了一声。
我在心里想了想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想起了已随部队撤离的美代。然后,我用嘴去够手榴弹的拉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咬在了嘴里。
但手榴弹并没有爆炸。现在,我才知道这是美代有意留给我的一枚臭弹。我在心里绝望地说:“美代,你是不想我死,可我这个样子,又怎么可能活下去。我已失去了双手,我还能有什么用呢?你应该帮助我……”
二
美代是我1941年在山西战场认识的,当时,我们联队中了八路军的埋伏,我在战斗中负了伤,是美代给我做的手术。从交谈中,他知道她家住大阪,在东京医科大学读大学三年级时被强征入伍,派到中日战场的一一〇师团当了一名护士。她那时刚来不久,身上的学生味与军人味混在一起,透出一种文明与野蛮的气息,这两种东西同时存在于一个清丽的女子身上,加之她的眼神又总是那么忧郁,使她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不得不承认,当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非常喜欢她。我不敢奢望爱情。残酷的现实告诉我,战争中的爱情像战争撕碎其它事物一样,总会被它撕得粉碎。
就在出院的前一天清晨,美代忽然问我:“清水君,你有女友吗?”
我看了看美代,说:“我爱过一个姑娘,是中学的一个同学——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表达我的爱意,被被征入伍了,当时我才十六岁,哦,她叫纯子。来到这里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差点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泪水。但我很快恢复了作为一个军人的常态。
美代沉默了良久,说:“早知这样,我不该问的。战争摧毁了一切。”
彼此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半天,我才迟疑地问:“美代,一定有爱你的人吧?”
美代点点头,忧郁地说:“是的,他是个诗人,一直从事反战活动,在我被征入伍的前一年,也即1940年,他被关进了监狱,不久,就被押到马来西亚从事苦力,从此音讯全无,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美代……”我想安慰她,但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冲动地抓住了她的手,我希望她内心深处的痛苦能通过相握的手传递给我。我觉得她的手像冰一样冷。我痛苦地说:“我有时也觉得我们是在做一场恶梦……似乎谁也醒不来,人们都在为恶梦而迷狂。”
美代抽回她的手,她忧郁地望了我一眼,说:“因为战争,爱已经没有了,这太重的血腥,只会窒息爱。”
我低垂了眼睑,我的眼前顿时出现了幻觉。我看到变黑了的血水翻卷着黑色的浪,向青色的大地席卷而去,它所经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裸露的、变得贫瘠的、只有沙砾和石头的荒原。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阵阵晕眩。
“明天我来送你。”美代见有人朝病房走来,匆匆地说完,便出去了。
我重新躺好,回想着与美代的交谈。我想,如果没有战争,我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我一夜没有睡着。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所参加的战争产生过那么深刻的怀疑。
天刚亮,我便离开了医院,我突然害怕美代来送我,但我又害怕她只能看到一张空空的病床。我觉得自己的心忽然空荡荡的。
几年过去了,虽然我们仍在同一师团,但我再也没有见到美代了,我常常想念起她,很多时候我会胡思乱想,想她也许已经被不长眼的炮弹炸死了,或者调到了别的战场。当我最后在这里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时,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晴。
她自然知道皇军大势已去,这次与中国军队的会战只不过是残延苟喘而已。对于这些伤病员,治与不治都难免一死,抢救包扎一下,只不过是给没有负伤的军人们看看,展示一下所谓的道义而已,因为不可避免的撤退是不可能带上他们的。
正在为我包扎的美代,看我苏醒过来,欣喜地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我本来想说:“神灵保佑,让我们再次相见。”因为还有其它医护人员在,我没有说出来,手术后的虚弱也使我没有力气说出这句话来。我自然懂得一个没有双臂的士兵极有可能面临的结局。我的脸上血迹斑斑,但我还是尽力透出一丝笑来,回报美代。
美代没日没夜地包扎救治伤兵,显得很憔悴。但这期间,她还是想办法来看了我几回。我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美代每次都是静静地注视着我,她很少说话,她脸上的忧郁更深。
“没想还能……见到你……”我用虚弱的声音说。
“你就从没想过要来见我。”
“……不停地打仗,不停地……打,我很想……见到你,我……成天胡思乱想,我以为你……已为天皇尽忠,以为你已调到……其他地方,我……曾希望……自己负了伤,好让你救治,没想……真伤了,没想真……见到了你。这几年,你还好吧……?”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样的境况里,谁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你总还是完好的,这就行了,仗打完了,回到故乡,成个家,过宁静的日子。”
“肉体确实是完好的,可灵魂早已粉碎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宁静的日子。”
“也许……会有的。”
“但愿吧……”美代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
乱哄哄的有人向我走来。是中国人来掩埋尸体了。乌鸦被惊飞了,成群成群地飞上了天,鸦噪震耳欲聋,吃红了眼的野狗狂吠着四处乱窜。我忙闭上眼睛,我想让那些中国人把我和那些死尸一起埋了。但那些中国人总是先伏在死者身上听听心跳不跳,是不是仍有气后才往那大坑里扔。他们有些是游击队员,有些是老百姓。
有人把头靠在了我的心口上,我赶忙屏住了呼吸,紧闭了眼睛。我不知道,如果他们发现我还活着,会怎样对待我。他们对皇军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我想他们一定会一下一下地把我砸成肉浆。
一个人在我胸前听了听。我想他一定没有听出来,便等待着他们把我甩到坑里去。没想那人又把头埋了下来,并把耳朵贴得更紧了。听了听,似不相信自己,又对另一个人说:“这鬼子好像还活着,三姑娘,你来听听。”
我在中国呆了六年,已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中国话。听了那人的话,我赶紧装死。
另一个人把耳朵贴了上来。我想,她就是那个叫三姑娘的了,她的辫子搭拉在我的胸膛上。我听到三姑娘说:“他还有救”。
我觉得自己完了,他想自己一定会被俘了。向敌人投降是皇军尤其禁止的,是奇耻大辱。这时,要求军人必须自杀,否则就永远得不到国人和亲属的宽恕,——即使因伤处于昏迷时被俘的士兵也是如此。而我现在连自杀也没有办法了。
有两人小心地把我放到了担架上,他们在抬着我走,我只有继续作昏迷状。
“嘿,真还有个活的。”抬着我的两人一路向别人说着。他们说完后,就总会有人走过来看一看,把头贴在我胸前听一听,然后就发表一番对我是死是活的看法。
尸臭味离我越来越远了,空气变得清新起来。我觉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远离了地狱,我深深地、暗暗的吸了一口混有禾香味道的空气。
记得那天的空气也是带有禾香的,只是恐怖把那空气搞得格外紧张。一队一队的中国人被押了上来,他们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被反绑了手,又用绳子串成了好几十长串,一排排地被我们押到了那个大坑边上,那个大坑是我们强迫那些中国人自己挖的,现在我们要用这坑来活埋他们。他们被一批批赶下了大坑,他们愤怒地大骂着,绝望地挣扎着,其间混杂着孩子惨烈的哭嚎,但很快,这一切便被黄土掩埋了。
我不明白自己何以想起那次活埋行动,我们在那个坑里活埋了一千零四十名中国人,一度创了活埋人数的最高纪录,受到过上级的嘉奖。
刚到中国,我从没看到过如此广阔的平原,那平原比自己在军舰上看到的大海还要广阔。我满怀新奇,为自己作为一名征服者而深感自豪。
参军来到我所在的一一〇师团,首先训练的是刺杀活人。那个干瘦的少佐指着那一排反绑在水泥桩上的、作为靶子的、赤身裸体的中国人说,“这些是最近抓到的抗日分子和游击队员,是我们的敌人,你们站好,听我的口令,我让你们刺那里,你们就刺那里!”
“预备——”那少佐声音宏亮。
我们每名新兵都面对一名中国人站好。
“刺杀左腹——”
我们端着枪冲向对面的中国人,但很多人冲到那些中国人面前,就猛然停住了。我们这些新兵还从没有杀过人。我和另两名新兵的步枪掉在了地上。
“八格——!”那少佐冲上来,左右开弓,给了我几个耳光。那少佐干瘦的手指像铁条一样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疼。另两个士兵自然也挨了耳光,但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少佐让一个老兵示范给我们看,那个老兵带副眼镜,显得很文雅,只见他冲上去,“呀——”地叫一声,刺刀准确地刺入了那个中国人的左腹,然后是右腹,然后是左胸、右胸,那个中国人撕心裂肺地大叫了几声,便没声了。只有他浑身的肌肉还在不停地颤抖。血从那些伤口里喷泉一样喷出来,在明亮的阳光中显得格外红,像猛然在空中绽放的红梅花。随后,那老兵一阵乱刺,那中国人便千疮百孔一团糟了。血腥弥漫开来,那老兵浑身喷的都是血,沥沥啦啦地往下淌。他示范完毕后,跑步到少佐跟前,敬了个军礼,归了队。
我们重新开始。
这次有人把刺刀刺进了中国人的身体,我也刺进去了,但不深,那些中国人愤怒地大骂着什么,我听不懂。我对面的那个中国人不太强壮,大约有四十来岁,比我高出了一个头。在我拔刺刀时,那个中国人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我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现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这目光我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我的手颤抖起来,我的心也在颤抖了。我愣了神,不知是否该把刺刀拔出来。
“八格牙鲁!”那少佐过来踹了我一脚,我才清醒过来,赶紧拔出刺刀,退到原来的位置。刺刀上的血格外地晃眼,它们顺着刺刀,顺着枪管流下来,流到了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