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存之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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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二傻(2)

他又去复读了两年,成绩在全县仍好,高考成绩也不错,但就是没领到录取通知书——连托儿所的也没领到。至此,他已24周岁。家里为了供他读书,卖掉了他爷的棺木,卖了家里的三间正房。他回来后,就决心放弃功名,弃文从武,据说这是受了左宗棠的影响。左宗棠的名言也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当人们谑笑着问他:“你怎么不上北大了?”他就会十分认真地说:“左文襄公曰:所贵读书者,为能明白事理,学作圣贤,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口端学优之君子,即不能科第,亦自尊贵。若徒然写一笔时派字,作几句工致诗,摹几篇时下八股,骗一个秀才、进士、翰林,究竟是甚么鸟人物?”显然,那个“鸟”字是他加的。

此番话一出,乡人即听得云里雾里,深感高深不已,说他这等学问,在过去随便都是状元的。因他时常是“左文襄公曰”,大家就一度以“左文襄公”代替了他“北大”这一绰号。

邹辉国背有点驼,视力有点低,但他是正而八经的高中生,写一首好字,且能写能画,他把年龄改小了六岁,真当了兵。他入伍第四天办的第一份黑板报就在团里评比时拿了第一名,奖给了他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不久,他又办了一张黑板报,代表团里去参加师里的评奖,又是第一名。这一下,政委接见了他。据说,政委亲切地和他交谈了半个小时,还亲自递给他一个苹果,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亲自给他点上了一支红塔山香烟。据说邹辉国站起来连连给政委行了数个当时还不很标准的军礼,吃了苹果,喝了茶,婉拒了香烟。在新兵眼里,一个少尉排长的权威就不得了啦,而他受了上校政委的接见,那岂是了得?他在新兵营顿时成了人人仰慕的角色。

邹辉国当兵临走之际,乡人都猜测他“孔夫子的****——文吊吊的”,在雷厉风行的军队,定然会“****做鞭——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不得”,没想他最后比谁都吃香。大家起先看不起他,现在却以他马首是瞻,都希望与他套近乎。

有一天,张冒正和全班一起在冬天的北风中站军姿,远远地看见北大去上厕所了,想到有个问题需要向他请教,就赶紧跑到班长跟前,大叫一声:“报告班长,我想到茅司去一下!”

班长正和他也是新兵班长的老乡侃闲传,听得张冒那声吼,惊了一下,有些恼怒地抬起头,盯着他那张撑在高处的脸,盯得张冒心里发麻,额头冒汗,忙压低了声音,对班长说:“班长,对不起,我的声音太大,把你吓着了。”

“你******,就你事多,你说你要到哪里去?”

“到茅司去一下。”

“茅司是哪个鬼地方?我还没有听说过,我没权批准。”

“不远不远,就在那里……就是拉屎撒尿的地方,这是我们老家的叫法。”

“你******,那叫厕所。懒牛屎尿多,懒人过场多,快去吧,五分钟!”

他大叫了一声是,就向厕所小跑而去。还在厕所门口,就叫起“辉国辉国”来。

邹辉国没有答应他。

他进了厕所,见一矮胖少校正扶着自己的家伙要撒尿,愣了一下,连忙立正,大叫了一声:“首长好!”

少校的尿水正要撒出来,这一声把尿水又吓得缩回去了。他对张冒点点头。张冒就在他旁边站了,扯出自己的家伙也要尿,不想怎么也尿不出来。而那少校缩回尿泡里的尿也不出来了。他既尴尬又恼火,狠狠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位高大的新兵,见他只管悠然自得地扶着自己的东西,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神思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弄得少校反而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着急了一阵,把自己的东西揣进去,准备从尿槽处退下来。这时,张冒好像也感觉到了,也连忙从尿槽处退下来,还没有扎好裤子,就在少校身后“啪”的一个立正,恭恭敬敬地说:“首长,请您先拉!”然后就像一根电杆一样站在少校身后等少校解决后自己好开始。

少校说了声谢谢,重新掏出自己的家伙来,但他身边站着个高个子兵,尿还是不出来,就转过身来,强压住恼火,掩饰住尴尬,说:“新兵同志,你班长一定不会给你太多时间,还是你先请吧,免得回去挨训。”

张冒一听少校这么说,忙抬腕看表,果然已4分27秒了,急得大叫一声:“哦,完了完了,首长你请,我时间已到!”说完,就飞也似地窜出了厕所。

他像一阵风似地刮到班长跟前,人还没到,就大声报告道:“报告班长,新兵张冒已从茅司,不,是从厕所返回,离你规定的时间五分钟还差三秒,哦,还差二秒。”

“好的,滚过去站军姿吧!”

“报告班长,我……我刚才解手才解了一半,看时间快到,就跑回来了!”

“你个张冒,全班就你毛病多,一到劳动,一有训练你屎尿就来了,你******就把剩下的一半儿夹着吧!”

“那……那我可不能保证不拉到裤裆里。”

“我看他是欠揍!”班长的老乡看得冒火,对班长说:“这小子,我看你是整治不够,哪见过这么多毛病的新兵蛋子,我手刚好痒痒,让我来帮你拾掇拾掇他。”说着,就摩拳擦掌地站了起来。

班长拦住了他,说:“这小子有点犯傻,活该我倒霉,摊上这么个傻子。还是甭动他吧,为一个傻子挨个处分可犯不着。”说完了,就对张冒吼道:“你他妈快滚!给你三分钟!”

张冒喊一声:“多谢班长!”又飞跑开了。到了厕所,见邹辉国还悠然地蹲在那里,一边不慌不忙地拉屎,一边吸烟,一边翻看着《解放军报》。

“唉,辉国,看你多好,这么优哉乐哉的。想一想,人还得学东西,多一点文化,就会天上人间。告诉你吧,我入伍这么久,还没拉过囫囵屎,你想,每次只给五分钟时间,就是飞跑,路上来回至少也得要两分钟,这大冬天的,穿得多,解裤子,提上裤子,怎么着也得半分钟,每次都是盯着手表三下五除二地拉一通,到了时间,也不管拉完没拉完,提了裤子就得往回跑。要是碰到厕所人满,那就更倒霉了。”

“那倒也是,我别的优待没有,从从容容上个厕所这优待我们连长还是要给的,半个小时不敢在这里呆,二十分钟还是没问题的。也不是想在这儿呆着,便秘,没办法!”

“什么叫便秘?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看你们读书人得的病都和一般人不一样。”

“便秘就是大便不通畅。”

“拉屎还会不通畅?我只要往茅司里一蹲,嗵嗵,就跟发炮弹一样,全出来了,你说说看,你怎么得上这种病的?”

“上学上久了就熬上了这个病。”

“那这病还跟学问有关系了?”他用十分羡慕的口气问。

邹辉国“哧”地一声笑了,“也可以这么说吧。”

“嗨,辉国呀,为啥好多东西我就搞不明白?你说这当兵就当兵呗,练射击,练打炮,练投弹,总之,练怎么把敌人往死里杀的本事就行了吧,何苦天天要我们正步走,齐步走,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稍有了点空闲,就叫站军姿,那被子松松软软的,盖着多舒服呀,偏得让我们有日没日地压,压得都快成铁板了,盖着一点暖和气都没有了,说这叫整理内务。你说,做这些事有啥意思呢?这些事做好了,就保证能把仗打赢了?”

邹辉国又“哧”地笑了一声,然后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用很深沉的语调说:“军队的本质就是作战,它是一架庞大的机器。所有的士兵都是这机器上的零件。为保证机器的运转,就得磨合,做这些事,就是为了磨合。而我们现在连零件都算不上,只是零件坯子,还得加工,精打细磨。直到把每个零件的棱角磨掉,标准了,一致了,才能装配到那架机器上去。到那时,就只有整体,不会再有个体的零件了,你只管与那机器一起转动就行了,什么也不用你想,你只需明白‘前进’、‘后退’、‘开枪’、‘向左’‘向右’这些简单的口令就行了。所以,做这些事非常必要啊。”

“哎……哎,你的话太深奥了,军队就是军队,你怎么和机器扯上了呢?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

“哎,真是对牛弹琴啊,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弄明白!你赶快回去吧,你的时间恐怕早已过去了!”他说完,又看报纸去了。

张冒看了表,叫声:“完了,已三分钟了,超过一秒钟,罚站一小时军姿。”他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回到队列前,班长已收了操,他不知道自己该站在操场上,还是回到班里去,愣了一会儿,转眼就超了四分钟,他这才飞快地向班里跑去,他向班长敬了个礼,气喘吁吁地报告道:“班……班……长,我跑到操场超了一分钟,我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到现……现在已超了5分41秒,哦,42秒、43秒,唉,44秒了……”

班长倒不慌不忙,任张冒数他的数去。他铺开信纸在那里给女友写起信来。“亲爱的小亲亲,请让我先吻吻你有一个小痦子的右脸蛋……”他每次写信都这样开头。一行相思泪,满纸肉麻话。但班长这厮,每次写了信,必在全班声情并茂地诵读。虽听得像张冒之流也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最后还得齐声叫好。班长自然是神色飞扬,得意非凡。

“2715秒、2716秒、2717秒……”张冒数秒的声音里已有了哭音。

班长仍只管写他的信,好像张冒根本就不存在。

张冒含着眼泪把班长的信瞟了几眼,把眼泪吞进了眼睛里,心中不禁有些欢喜,写情书时的班长心情畅快,所以显得宽厚仁慈,和蔼可亲,像一个老大哥。他想班长可能不会收拾他。因此,只管一秒一秒地数下去,任那成百上千秒时间在时光的大河里叮咚流去。

“3098秒、3099秒、3100秒……”

班长把信终于写完了,他把信自己先看了一遍,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嗯”了一声,像刚从梦里醒来,看了看表,突然大声对张冒吼叫道:“行了!白痴!你准备数到死吗?”

张冒一下停住了,笔直地站在那里。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哇”地大哭起来。班长一见,有些紧张,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抽泣了半天,才说:“班长,我……我……我都迟到3100秒钟了,你规定的迟到一秒钟,罚站军姿一小时,我要被罚3100小时了,如果我……我一直站下去,我就要站死了,我……”

班长笑了笑,说:“你******不用担心,站不死的,”他说完,就拿起笔在纸上算了算,“我算了一下,你每天站五个小时,这样的话,不到两年就可以站完了,可能刚好是你军旅生活结束的时候,所以,你不要害怕。”

“多谢班长!”

“那就请你到墙跟前去,先把今天五个小时的军姿站完吧。脚后跟并拢,两腿夹紧,收腹挺胸,抬头,两眼平视前方,双手紧贴裤缝。二猫,去弄一碗水来,放在张冒头上。”

张冒木桩样站着。二猫是和他一个车皮拉来的,长得玲珑精致,乖巧可爱,如家养之猫,故有此绰号。他好像天生对军队操典和环境气氛就有适应,所有科目他一学就会,会后就精,很得班长赏识。他人很实在,班长叫端水,他果然就弄来满满一碗水,先小心地放好,再搬来一张凳子,搭在张冒身边,然后小心地把碗放在张冒头上。

“洒一滴水,再罚站一小时。”班长一边写信,一边和颜悦色地说。

张冒听班长这么说,就忍不住在心里骂二猫:“二猫呀二猫,你这不是存心要我的命吗,你那么满满一碗水,弄得我气不敢出,屁不敢放……”后面又骂了许多恶心的话,这些话如果让二猫听见了,即使柔顺如二猫者,也得跟他拼刀子。如果让二猫他爸听见了,他爸就非得上吊跳河;如果让二猫他爷听见了,他爷就得拼将一身老骨头,去烧他张家的房子,掘他张家的祖坟……这些骂人的狠话,全是张冒自幼受其母亲熏陶,从她那里学来的。她妈有个绰号叫“骂死人”,能骂三天不收口,骂七天不嫌累,即使骂累了,她也有办法,搭把椅子坐着骂,弄一堆谷草躺着骂。她一旦骂谁,谁家的亲人就得看好被骂的人,以防被骂的人受不了去寻短见,所以在乡里很少有人敢惹他妈。张冒人傻,只学了******三成骂功,也岂是了得。

张冒看着二猫,心里暗暗得意:“看他还在忙乎呢,挨了这样的骂,要是我,早就不活了。”

一个小时后,他的脖子开始酸痛,然后全身都酸痛起来,最后终于麻木,没了知觉。但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有一个不能改变的意识:我必须挺住,挺出水平,如果五个小时纹丝不动巍然屹立;如果二猫那个烂屁眼的×他祖宗八辈再八辈的断子绝孙的矮冬瓜一样的狗杂种放在头上的满满一碗水不洒一滴,我说不定就能进入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他还想这是班长为了把他培养成一个威武不屈的战士,正在训练如何忍受敌人的折磨和惩罚。这使他显得十分高兴起来,一下子有些得意忘形了,这一忘形,头动了,头一动,碗里的水便当头流下来,有一股水像一条冰冷的蛇,从他脖子里流进去,沿着脊背,滑过裤腰,顺着屁股、大腿、小腿一直流到了鞋子里,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然后,那只装满水的大铁碗从他头上“哐”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叮哩哐朗”一直滚到了床下面。

水泼洒了他一身,他没有去管,仍像铁柱一样立着,只从内心发出了一声惨叫:“妈呀,完了!”他心里绝望极了。

全班人的脑袋一下子从各个方向转向了他,都看着他那颗水流淋漓的脑袋。

班长像从一个美梦里惊醒过来的人,痴愣了好一阵,把张冒看一眼。但班长没有吼他,只轻声问道:“你小子,咋了,受不了啦?”

张冒把迷蒙住他眼睛的水擦了,大声回答道:“是的,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