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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二傻(4)

张冒笔直地站定了,“报告班长,李淑芬是我们村村长的小儿子王小庆的婆娘,他们是去年麦子成熟的时候结的婚,结婚不久,王小庆就去山西挖煤去了,本想挣些钱的,没想去后不久,瓦斯爆炸,把他炸得什么也没有了,把自己炸成煤灰了,村长去拿回了一件被煤染黑的破衣服,煤矿老板说那是王小庆的,村长回来,埋了一个坟,坟里只有那件衣服。有一天,天擦黑的时候,暮色正在往下沉,有些人家的电灯已经亮起来了,炊烟从屋顶冒出来,开头白得像奶水一样,慢慢地就变蓝了,我扛着犁头往家走,忽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哭声很低。他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那个人是李淑芬,她偷偷地在王小庆的坟前哭,我当时就感到自己的心被黄蜂蜇了一下,眼中的泪水也流了出来。后来又有好几次我看见她在王小庆的坟前哭。所以我常常念想她,我每次念想她的时候,心就痛得不得了!”他说完,已泪流满面,他肚子里的泪水已经满了,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班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张冒、班长、马金花和几个战士的抽泣声。大家都哭了。班长哽咽着说:“张冒,好兄弟,我……我再也不罚你……站军姿了,原谅……原谅我……”

张冒还有些不理解,他问道:“班长,你罚我站军姿是应该的,我还没有站完!”

班长抹了脸上的泪,说:“我的傻兄弟,你站好了!你看,你刚才顶着满碗水走到我跟前,一滴也没有洒出来。这没有人能做到。”

张冒听了班长的话,挂着满脸的泪,笑了。

班长要马金花没什么事情就赶快回家去,但马金花还想呆几天,班长只好就把她送到部队招待所。

招待所在营区的西北角,是那种老式平房,比较简陋。进到招待所的房子里,马金花就把班长抱住了,一边在他脸上乱亲,一边低声叫着:“大柱了,大柱子,你真的像你班里的那名大个子战士所说的,常常念想着我吗?”

今天免除了对张冒的惩罚,班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高兴,他突然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而这得归功于马金花的到来,不然,他会把对张冒的惩罚进行到底。但看到马金花这个样子,他还是有点顾忌的。他低声说:“我念想你有什么用啊,你这不是吹灯来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想把马金花搂着他脖子的手拿开,“这是部队,顾点影响!看你这个样子,像要把我吃了。”

“部队又不是庙子,我就是要把你吃了呢,整个儿吞到我肚子里去……何况,这也是对你的奖赏。”马金花说完,狠狠地亲了班长几口。

“可这大白天的……”

“那你晚上过来。”

“晚上招待所要锁门的,何况,我还有一班人马呢。”

“这是平房,从窗户上进来吧,来陪我一会儿,你再回去。”

“好吧,我得回去了。”说完,他就往班里跑去,一路上,引起很多人的侧目。回到班里,全班都吃惊地望着他。

“看什么看,做自己的事。”

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时,只听张冒说:“报告班长,我有件事情要跟你报告。”

“说吧!”

“报告班长,你脸上全是红印儿。”

“什么红印儿?”

“就是……就是女人嘴巴印上去的红印儿。”

班长一听,忙掏出镜子来照,“啊,******,真有啊,不过,这个红印儿呀……好了,我自己知道了,刚才我到连长那里去了,摸了印泥,不小心弄脸上去了,呵,干你的事情吧。”他说完,一边洗脸,一边很幸福地在心里骂马金花。

这一晚,班长不停地翻身,一直没有睡意。这一晚,张冒也破天荒地失眠了,但他不敢翻身。

他满脑子里都是李淑芬的影子。就这样,到了半夜里他才朦朦胧胧地有了一点睡意。正在这时,他看见班长悄悄起了床,飞快地跑进了月光里。张冒更加念想李淑芬了,他不知道他多久才能见到她。

两个小时后,班长悄悄地溜了回来。他一躺到床上后,一个人偷偷地笑了两声,然后就打起了如雷的鼾声。唯有张冒盯着从窗户外爬进屋子里的一缕寒冷的月光出神。

这样一来,那马金花原说只来一天的,最后就住了七天,直到团里过问了,他们才依依惜别。班长一下子瘦了一圈,神采也没先前好了,但对班里的战士好了许多,像个兄长,而不像是个班长了。

班里都知道张冒心里有个李淑芬,但没有一个人和他开过任何玩笑,他们从张冒那里知道了什么是圣洁的感情。

新兵训练结束后,整个新兵营都要举行会操和阅兵典礼,在新兵三连,张冒个子最高,他无疑是全连的排头兵。他这里一稀拉,连队就会失去精神气。连长很想不让张冒参加,但团里已经强调过,任何人不得缺席。连长就把班长叫过去了,要他无论如何把张冒的“孤僻动作”纠正过来。班长当面答应了,但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他知道,如果张冒的孤僻动作能改过来,他早就改过来了。

所谓“孤僻动作”,是个军语,有些类似于一个人常年养下的坏习惯,很难轻易改掉,即使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改掉了,如关键时候不小心,又会重犯。班长对张冒态度的改变,使他十分感动,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的“孤僻动作”改过来。

张冒自己下了决心,班长就觉得这个难题肯定能解决了。他一再给张冒说,只要连长喊第一名,你就要立即大声答到,向前跨一步,立定,这样,全连才能跟你看齐。至于喊口令的问题,班长认为最好解决,就是要张冒牢记死不开口就行了。

张冒说:“班长,你放心吧,我记住了。”

那天会操时,张冒做得很好,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但阅兵时还是出了问题。当连长带着像钢铁铸成的方队正步走过阅兵台时,连长高喊“一、二、三、四”,全连雷鸣般的跟着高喊“一、二、三、四”,团长正要致以赞许的微笑,张冒冒出了他非常有力的“五”。

他这一喊,大操场上近两千人的队伍一下骚动了,如果不是纪律严明,全团都会爆笑起来。

团长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整个三连则像被脱光了裤子,在全团面前走过。连长的脸由黑转青,由青转白,差点晕倒。

阅兵结束后,团长在全团军人大会上,对新兵三连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新兵训练都结束了,三连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解决好。连长气愤不已,他对张冒说:“张冒,你在新兵营的评语只有一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是个真正的混蛋加白痴!”

张冒自喊出那个“五”后,就一直在心里痛骂自己,直骂得自己体无完肤,痛哭流涕。连长给他那个评语时,他正热泪长流。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愧意,流着泪,瞪着连长,“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横空里冒出一句:“谢谢连长!”

连长和全连都愣了半晌,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自己又愣了半晌,也忍不住破啼笑了。他人高嗓门大,开始笑时,因为心怀羞愧,有意地压制着自己的笑声,但过了没多久,他就把什么都忘掉了,所以就放开声笑了起来。那声音把大家的声音都盖住了。他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大家惊骇地盯着他,都止住了笑。只有他仍然忘乎所以地笑着。大家更加吃惊地瞪着他,眼晴越瞪越大,好像平地里冒出了一个只会大笑的怪物。

张冒却好像没有感觉出来,他像成熟的高粱,一次次笑弯了腰。直到好几分钟过去了,当他猛地抬起头,见大家都没有笑,全都瞪着他看时,他才嘎然住口。他显得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啪”地一个立正,一本正经地、满怀愧色地说:“报告连长,我笑错了!”

张冒在阅兵时叫的那声“五”,使他从此闻名全团。他的绰号“二傻”也很快被全团人所知。凡遇他的人,如是军官,就会笑着,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他。如是战士,就会冲他喊声“一二三四五”。他听到那声喊,开始不好意思,久了,他就会向别人友好地笑一笑,好像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班长知道别的班长都不会要张冒,就想把他留在自己班里,但连长坚决不同意。所有的连队都不要他。最后,只好把他分配到团生活服务中心的养猪场去养猪。他有些不情愿,认为这是老家办了养猪场的张麻子干的事。张麻子是他最讨厌的人,因为他身上总有一股子猪下水味儿,一身帆布衣服一年四季都是明晃晃的,随时随地都是副油腻腻的嘴脸,好像要以此宣示他天天都有猪肉吃。近几年乡亲们都说他有了钱就发烧,一到镇上就泡在发廊里,还传闻他在2005年11月23日晚,在镇派出所所长开的梦露歌舞厅一次就花掉了三头肥猪的钱。乡里都把他叫“麻骚”。所以,他家的猪越养越多,他的钱也越来越多,看不起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张冒原来不知道部队也养猪,他想他是来当兵的,从没想过要来干这个差事。

生活服务中心的李主任对他说:“你连口令都不会喊,除了干这个,你还想干什么?想当将军吗?”

“不敢想,但是我喜欢打仗。”

李主任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说:“那就等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响了再说吧,现在,你把这78头猪养好就行了。你就把它们当作你的部下吧,这样,你可了不得了,一下带了78个家伙,相当于干上一个连长了。”

他听主任这么说,一下子兴奋起来:“哦——,是吗?”

李主任带着他检阅了每眼猪圈里的大猪小猪,最后对他说:“这78个家伙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记住,这些都是部队的财富,你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它们。”

那些猪都很瘦,好多差不多就是皮包骨。这是他的前任“猪倌”不负责造成的。但他没有说什么,只对李主任说:“主任,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我喊口令不行,干这活儿还是在行的,三个月内,我保证把它们喂得膘肥体壮,让你满意。”

张冒就忙乎开了。把堆积如山的猪粪运走,把猪圈冲干净,到各连去收集剩汤剩饭,把水烧开给猪兑饲料……几天下来,饲养场就变了个样。李主任一见,很高兴,说:“张冒啊,你干得不错!你很实在,能吃苦,只要你这样坚持下去,两年服役期满了,我保证让你转个士官干干。跟你实说吧,这和平时期的部队,就是干这些与军事无关的事情最能出成绩,不瞒你说,我也是新兵下来就养猪,养了整整五年,告诉你吧,那五年,团里有三分之一的肉食实现了自给,我因此转了志愿兵;然后我继续努力,二年后,就提了干。我那些老乡开头都看不起我,但他们一个个回老家种地去了,就我成了军官。”

“我一定向主任学习,一定把猪养好,为部队建设添砖加瓦做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