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长仁慈的祖父的爸爸阿布德·拉赫曼·巴布尔当我们这里的伯克时,修建了塔什库尔干的第一所监狱。从这个姓氏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尊贵的家族。县长的这个祖先十分暴虐,但在他当这里伯克的十七年零五个月时间里,他修建的这座坚固无比的监狱里并没有关进去一个人,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弥留之际,他对即将继位的儿子说,我背了一个暴虐伯克的名声,原想这个监狱还要扩建的,没想一根人毛也没有关进去,我死不瞑目啊!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但从那时到十二年前,那个监狱都只关过我一个人。其原因是,我们帕米尔高原每一块草原的民风一直以来都是淳朴的,每一顶毡房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善良守法的。
当县上的人来草原抓我的时候,我正在毡房里喝奶茶,啃青稞馕。我被抓走后,很快就成了轰动帕米尔高原的一件大事。我的故事现在还在流传。说法很多很多,越往后传说就越离谱,总之,我的荣誉一点也没有受损,反而成了一位和伯克家的后人作对的民间英雄。有人说我被关起来是因为我用马鞭抽破了县长滚圆的大肚皮,县长肚子里的肥油淌了一地;还有人说县长的儿子开着他老子的吉普车到塔合曼草原来调戏塔合曼草原最漂亮的姑娘娜依,被我碰见,把他痛揍了一顿,他开车逃跑的时候,我骑着一匹跑得飞快的骏马追上去,把跑着的汽车用套马杆套住了,汽车竟没有挣脱,被力大无比的我拉翻了,县长十分生气,把我抓到监狱里去了……我后来逢人便对这夸大的传说进行纠正,但他们说我说的鬼话一点也不可信——事情是我做下的,但他们却不相信我的说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在监狱里蹲了三年,被放出来后,我的英雄传说已传遍了高原的每一条山谷。娜依还等着我,成了我的新娘,这也传说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个我很喜欢,我没有去纠正它。但关于我和那吉普车的事情,我还是想做些纠正——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我不能撒谎,我要告诉这高原上的人,我被抓起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我把县长新新的吉普车用马鞭子抽得像一匹癞皮狗了,犯了破坏国家财物的罪。
当然,这是距今已有四十余年的往事了,虽然恢复了真实的情景,不像传说那么动人,但往事就像一块风干肉,追忆起来有一股时间的味道,还是很有嚼头的。
二
在那之前,我们到喀什噶尔去都是骑马,连县长也是。走到喀什噶尔大概最快也要半个多月时间。而很多人——商人、探险家、使者、圣人,也都是骑马到我们这里来,从这里再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去。在大雪没有封山的时节,这样的人也是往来不绝,好像并不比现在少多少。要经过这里的人,要去远方的人,即使前面有千难万险,他们都是要去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几千年来,有多少人经过这里啊,他们像风一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那一年,我们家的母绵羊一次产下了四只小羊羔子——这样的事在这之前有没有发生过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说。当时,我正把最后一只小羊羔子抱进怀里,慕士塔格雪山突然发生了雪崩。那四只小羊羔子惊吓得“咩咩”叫了起来。从那以后,这座神圣的雪山就老是发生雪崩。那沉寂了数千年的亘古冰雪从数千米高的地方像白色的大水一样咆哮而下,一直奔腾到塔合曼草原的边缘,那升腾起来的雪雾冰沫还会闪现出一道道五色彩虹。但那雪崩是可怕的,有一次差点把我和我的羊群埋在了雪里面。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再到雪山跟前去。更奇怪的是,卡拉库力湖的湖水即使在没有风的时候,也会不时掀起波浪,好像铁锅里的水突然沸腾了;而伴随着这些现象发生的还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我们的冬窝子有时会像人打嗝一样抖动一下,反正那个时候,如果你一天不在家,家里的东西就会自己移动一些距离,好像它们能自己爬行。喀什噶尔产的土陶碗会莫名其妙地掉到地上,摔成几瓣;雕花的长嘴铜壶要在平时,你把它放在那里,就是几百年过去了,它也不会动,但那时却像个醉鬼似的常常倒在地上。牲口有时像受惊了,像是听到了狼嗥,突然雕像般停在那里,竖起耳朵,眼睛里闪现出吃惊的神色。
但我们却听不到任何声响,天空还是那么蓝,高原还是那么雄阔壮美。我们开头都以为是地震——我们把它叫“大地的蠕动”。这种蠕动每隔几年就会在大沙漠地区发生。帕米尔高原是从大沙漠边上长出来的,像一棵大树。大沙漠蠕动的时候,这棵大树肯定要被晃动。但一阵子就过去了,有时还没感觉到就过去了。大地也会在一段时间里蠕动好几次,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已经一年多了还没有停歇。我们感到有些害怕了,越来越害怕,担心久而久之,这棵大树上的叶子——冰川、河流、草原、湖泊会真的像树叶那样被摇下来,飘落在大沙漠上,枯萎凋零。我们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向胡大祈祷。但一点用处也没有,大地的蠕动反而更加剧烈了。我们都可以感觉到了,畜群经常被惊吓,藏身于草原的狐狸和隐藏在山里面的狼群也被这大地的震动搞得心神不宁,它们在白天也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然后盲目地四处奔逃。
后来就不停地传来了雷霆之声,开始很远,后来越来越近。我们这里很少下雨,所以原来很少听见那种声音,而下雪总是静默的,像大自然的偷情,总是尽可能不声张,尽可能消除一切声息,在所有的目光之外,但那个过程却是抒情浪漫、酣畅淋漓、激情澎湃的。所以闪电和雷声都只是属于大雨,属于大自然明媒正娶的有激情的新婚燕尔。
我们所有的人,包括牲畜和牧羊犬,都不停地往天上看,但天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天空的表情还是那样,丽日朗朗,白云如雪,它的颜色还是像卡拉库力湖的湖水一样深邃幽蓝。慕士塔格雪山的雪崩更加频繁,它那像长发一样披散下来的冰川已经崩溃,我们塔吉克人和无数路过这里的旅人仰望了数千年的雪冠也已崩塌掉了,有些地方已露出苍灰色的岩石,这“冰山之父”已变得像一个脱发秃顶的人,很是丑陋了。最后,我们感觉那雷霆一样的声音不是从天空滚过的,而是从高原里面传来的。它从我们的脚底下滚过,轰鸣到了更远的地方。
我们感到更加惶恐。但没过多久就有人传了话过来,说那并不是大地在蠕动,而是大沙漠里绿洲上的人在开山修马路,已经快修到布仑口了。人们传说那马路可以并排跑十匹马,要穿过整个帕米尔高原,一直修到巴基斯坦的神秘首都伊斯兰堡,而它的另一头,据说连着我们庞大无比、金碧辉煌的首都北京。无论是伊斯兰堡还是北京,那都是何其遥远,都只是我们传说中的地方,而现在,要用并排跑十匹马的马路连接起来,那真是天方夜谭,所以没有一个人相信那传过来的话是真话。在我们那时的意识中,弱小的人类不可能完成这样一件伟大的事情。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了,人类足够强大,强大到完成了无数我们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概是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因为草场被雪崩掩埋了,我只好到苏巴什达坂附近去放牧自家的羊群,当我赶着羊群来到达坂上,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到在萨雷阔勒岭的山脚下,在卡拉库力湖的湖边,全是蚂蚁一样劳作的人群,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看到他们一刻也没有停歇,突然,他们全都躲了起来,没了踪影,像是钻到了地底下,然后,雷声响起来了,一排一排的,在萨雷阔勒岭下响起,一股股黄色的烟尘冲天而起,把山羊一样大的石头掀得很高,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雷声过后,那些人又冒出来,不停地劳作,不时可以听到风把他们好听的号子声送过来。我终于知道了,那雷声原来是那些人搞出来的!我激动得连自己的羊群都不要了,骑马跑了半个多马站的路,把我的发现告诉了我一路上碰到的人,但草原上的人却不相信,他们没有理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一阵子,说我是闲得卵蛋疼了,说完就只管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三
我只好去找娜依。我比她大两岁,但我感觉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在一起读过几年书,我们常常骑一匹光背马——我骑在前面,她骑在后面,她总是抱着我的腰——在草原上疯,我们一起追过狼,套过狐狸,抓过兔子和旱獭。记得有一次——我十一岁、她九岁的一天,我对抱住我腰的娜依说,娜依,你给我当妹妹吧,我只有姐姐,没有妹妹。她说,不行,我要做你的女人,跟你一辈子都骑在一匹马上放羊。我说,那也好,你还得给我生很多小羊羔子一样可爱的孩子。她说,我会的。
三年后,当她从夏牧场回到冬牧场之后,我们就不在一起疯了,她变得害羞起来,她躲着我,我好不容易见到她,她的脸就红得像早晨的太阳一样。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变成一个好看的女人了。
我们相互躲避着对方,很少说话,冬牧场的半年时光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度过了。当她和家人从冬牧场转场到夏牧场时,我去送她,但她好像只会害羞,不会说话了。她只在我骑马到那里的时候,低着头问了我一句话,你来了?她骑上马走的时候,她说了另一句话,我们走了。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就对她牵肠挂肚起来,我担心她在夏牧场放羊时,没人和她说话,她会感到孤独;高原起风的时候,我担心风会吹跑她的头巾;闹狼灾的时候,我担心狼会糟蹋她家的羊群;我老是梦见她一个人骑着她的小红马在空旷的雪原上飞奔,那马跑得那么快,好像她随时都会从马背上掉下来,这使我总是从睡梦中惊醒。我承认,那半年时光好像比我度过的所有日子都要漫长。
当娜依再次从夏牧场回到冬牧场时,我远远地跑去迎接她。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的小红马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因为我们塔吉克女人在转场时总会把自己打扮得最漂亮,她骑在马上,像一位公主。她变得有些大方了,没有离开这里时那么害羞,现在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睛火辣辣的,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她跳下马来,我握着她的手,然后相互吻了吻对方的手背。她的手很修长,但变得粗糙了,有一股淡淡的马缰绳的气味。
她说,我们半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都留胡子了!
她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她的美像英吉沙刀子的刀刃一样锋利,逼得我不敢看她。现在轮到我变得像姑娘一样害羞了,我说,你也是的,长得像个王宫里出来的公主了。我觉得这话从我嘴里飘出来了,但却只到了嘴边。我没有听见,她也没有听见。
她的爸爸妈妈在马背上看着我们,宽容地微笑着。我过去吻了他们的手心,他们吻了我的额头。
这时,我看见县长的儿子马伊尔江骑着一匹配着银鞍的马,也从县城跑来看娜依了。他穿着汉族人的衣服,整洁、干净,最上面的一颗铜纽扣和风纪扣有意没有扣上。当他勒住马缰的时候,风把他身上布料、香皂和阳光的味道送进了我的鼻子里,这样的衣服我只看见县城里的汉族干部穿过。他的马也很干净,像用香皂洗过的,连身上冒出的马汗也有一股香气。他看见我,警惕地盯了我很久;我也狠狠地看着他。我们像两匹势不两立的种马,一见面就充满了敌意。
他为娜依的爸爸带来了珍贵的茶叶和冰糖,那是官员才能喝上的绿茶,据说产自遥远的浙江杭州城里一个比卡拉库力湖还要美的湖边,名字叫“西湖龙井”,即使县城的百货公司也买不到,我们当时很少见到过。那种茶叶泡出的茶有一种春末夏初的草原的颜色,的确有一种直透肺腑的香味,但那种香味我们牧民并不习惯。就是现在,我们草原上的人也只喝那种墙砖一样的茯茶。那种糖也是很珍贵的,呈淡黄色,像小冰块,但放进嘴里却有一种很舒服的甜,后来我们知道,那糖的名字真的就叫冰糖。
娜依的爸爸本来想,如果娜依嫁给了县长的儿子,他家就不会缺这样珍贵的礼物了,遗憾的是,他的宝贝女儿没有那么做。但老人家一直以拥有那盒茶叶和那包冰糖为荣,那茶叶他放了十几年,一直没有舍得喝,家里来了客人,他最多拿出来,打开盒盖,让客人闻一闻,直到最后变成了粉末,他也没有舍得扔掉。那包冰糖他则把它分成了上千粒,有小孩子到他帐篷里去,他就用拇指和中指小心的取出一小粒,让那孩子尝尝。那时候,草原上的孩子都想吃他那“冰做的糖”,很多小孩为了那粒糖,不惜偷偷地骑马跑几十里路。
娜依看到马伊尔江的时候,对我说,我们先走。我挺直了腰,像个武士一样跟着她走了。
但马伊尔江看上去却很平静,他下马后,很有礼貌地向娜依的爸爸妈妈行了礼,然后把茶和糖双手递到了娜依爸爸的手上,然后还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开。从那以后,他就经常骑着那匹很干净的马到草原上来闲逛,并且经常被娜依的爸爸热情地邀请到自家的帐篷里去喝奶茶。原来娜依一见他来,就躲开了;但时间久了,他和她搭话时,她也应了。有一次,我看见马伊尔江到草原上来找她,他们骑着马,一起走了好远的路。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我还听见了她发出了很好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