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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蔚蓝色的群山(7)

那我也快点长大,也去开个亲,也就有好吃的了。

刘世荣笑了,说,就是啊。

才走到屋角,牛牛就喊道,娘,荣叔叔回来了,他来看奶奶了。

秦秀莲正在灶前烧火熬药,听到牛牛的话,忙用手拢了一下有些零乱的头发,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柴火灰,迎了出来。

世荣哥啊,怎么没有多耍几天才回来啊?

今天都初四了,该回来了。听说婶子病了,我来看看。

娘昨天晚上突然就病了。

是啥病呢?

我请了公社卫生院的吴医生来看了,他也拿不准,让我先把他开的药喝了,如果没啥效果,就得送到公社卫生院去住院。

他把牛肺和牛小肠塞到秦秀莲手上,说,老人病了,也没啥东西,的确是不好意思啊……

你看你,你自己留着吃吧……

你不要嫌弃就好了,你没看到,我只给你切了一点,我自己还留着一些呢,你放心吧,我收拾得很干净的。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那就不用说谢了。他说完,来到婶子床前。老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一边伸出干枯的、颤抖的手来,一边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世……世荣回来了?

婶子,我回来了。

哎……你看我把我家秀莲拖累的,这年都没有让她过好啊,我这种啥用没有的人,要是……要是能死了多好啊。

婶子啊,您不要这样说啊,您身子好着呢,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

我一个瞎子,好了也只是拖累人啊……

这时,牛牛把一粒花生米塞到他奶奶嘴里,说,奶奶,这是荣叔叔给我的,您先吃。

真是个……孝顺的孙儿……她把那粒花生米在嘴里含着。牛牛又要给她喂时,她紧闭了嘴,说,乖孙子,够了。

他又给他娘喂,他娘也只尝了一颗。他就把剩下的分给他的弟妹了。刘世荣就说,这孩子真懂事啊,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的。

他们又说了些话,老人就让秦秀莲去做点饭,她想留世荣在这里吃饭。秦秀莲也挽留他。他也觉得疲惫的秦秀莲现在需要他陪一陪,客气了一番,也就留下了。

秦秀莲到厨房里忙碌去了,他坐在婶子的床头,又陪她说了些话,婶子便昏沉睡去。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来到正在削土豆的秦秀莲身边。

你这次去给你岳父拜年,也不说这个年拜得怎么样,我总觉得不对劲呢。秦秀莲关切地对他说。

没啥事的,真没啥事的。

你可哄不了我。

我哄你干啥呢?我去的中午是岳父待客,坐了三桌,当天晚上和初二中午分别是对象的大爹和幺爹待客,初二晚上和初三又是岳父待客,我觉得差不多了,今天吃了早饭才决意要走的。

我怕我呆久了,酒瘾一犯,管不住自己,丢人现眼。

哦,看来你还是有心眼的。她相信他的话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瓶雪花膏,想递给秦秀莲,却没有勇气。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脸烫得像着了火,怕秦秀莲看见,转身想避开,不想已被秦秀莲看见了,她半开玩笑地说,看你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啊?

嗨,你说的是啥子话哟,谁脸红了?都是灶里的柴火映的。他的脸更红了。

秦秀莲笑了。你又没有在灶膛前,难道那灶膛里的火能拐了弯出来映照你的脸?

我……我给你带了一件东西……他说着,便把雪花膏塞到秦秀莲手里。

妹子,你原来这双手可不是这样子的,我今天过几水场,顺便买的,你擦擦手。我中午做的饭还没有吃完,我就不在这里吃饭了。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她把那瓶雪花膏握在手里,那瓶子还有暖意,她这才想起,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没有再用过这种奢侈的东西了。她揭开瓶盖,深深的吸了一口它的香气,泪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

秦秀莲看见他已到了屋角,他像一个做了坏事、要匆忙逃走的孩子,他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了冬青树丛的后面。

拾贰

到了正月初十,秦秀莲的公婆就不行了,她来找刘世荣帮忙,要把她公婆抬到公社卫生院去治疗。刘世荣做了一副滑杆,和周哑巴一起抬着赵婶子往卫生院跑去,秦秀莲则领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背着最小的那个孩子跟在后面。

赵婶子一苏醒过来,就在滑杆上哭,求刘世荣把她抬回去,不要让秦秀莲花钱来救她这个没用的瞎婆子。

卫生院在几水场的东头。自从李金泉在这里死后,秦秀莲就很少到这里来过。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医生给老人检查后,说要让她住院治疗,还有可能要做手术。让秦秀莲去交钱,秦秀莲求医生先让她公婆住下,她马上就去筹钱。

医生答应了,让他先去筹钱。

秦秀莲跑了好几天,把所有亲戚、熟人家都跑了,人跑瘦了一圈,才借了不到十块钱。那个时候,很少有人有余钱,即使有,哪个又肯把钱借给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呢?

刘世荣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决定帮助她。

大队书记一直想买他家那架雕花木床,但那架床是他祖上留下来的,他一直没有答应卖。这次,刘世荣找上门去,说自己要卖那架床了。

书记有些不相信,说,你真是个败家子啊!你是不是酒瘾又犯了?你不是都开亲了吗?你不久就要办婚事的,你把床卖了,你和你媳妇到时睡地上啊!

他只好撒谎,说,我卖这床,就是要凑钱去给聘礼的。

那你是说,你要卖床娶媳妇啊?我可没有听说过!

书记啊,这你就不要管了。我先把媳妇弄到手,床以后再做嘛。

那我就买了!你说多少钱嘛?

三十五块,还是你原来说的价。

原来是我要买你不卖,我出价当然高,现在是你找上门来,我最多给你三十二块。

刘世荣同意了。

书记家刚好有很多来拜年的亲戚,他也就利用他们,当天下午就把床抬走了。

刘世荣把钱拿到手上,就给秦秀莲送去。谁也不会相信他卖床是为了解秦秀莲之难。当秦秀莲知道那钱是他卖床所得,瞪大了眼睛,死活也不肯收。

他说,你先给婶子看病吧,我光棍一条,那么好的床睡着也没意思。

秦秀莲啥话也说不出来,她扑通一声给刘世荣跪下了。

他把她赶忙拉起来,说,妹子啊,你这不是折杀我吗?快起来到卫生院去给婶子治病吧,这乡里人言杂得很,这件事你我晓得就行了,不要给别人说起。

她抹了一把泪,哽咽着,转身走了。

他看着她动人的背影快步远去,看见她脑袋后面的发髻又黑又沉,在太阳里闪着薄薄的光。

能帮助秦秀莲,他感到心情很好,在这样的时候,他就想喝上两杯。但现在,他身无分文,家里可以用来换酒的口粮又被人“借”走了。何况,现在正是年节后的春荒时节,好多人家都在想办法填肚子,哪里还有毫厘余钱去买酒喝呢?就是酒厂和场上的店铺,这个时节也不生产酒和卖酒的。所以每年这个时节,都是他最难过的时候。

秦秀莲的公婆在公社卫生院住下后,吃了些药,但病情并没见好转。昨天,卫生院的医生要她转到县医院去治疗。她嘴里答应了,说过完小年就去。小年那天中午,她说她想吃碗红糖汤元,秦秀莲就去给她买了一碗,是“几水张”那家做的,味道很好,一碗有二十个,她给儿媳分了一半。吃完后,她很高兴,和秦秀莲说了很多话,说,莲儿啊,我拖累你了,耽误你了,有了合适的人,你就嫁过去。

秦秀莲说,我把你伺候好,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就行了。

莲啊,现在孩子小,还省事一点,长大了,凭你一个人怎么行啊,你还这么年轻,你如果不带着孩子,走出去就跟姑娘一样的。一个女人没个男人怜惜着,那是不行的。

娘,等以后再说吧。

我看刘世荣这小伙子还不错的,心肠好,有力气,也没啥拖累,他要是能少喝一点酒那就更好了。我看出来了,他对你也好,只是没有说出来。

他是个好人,但人家已经定了亲了。

她叹息了一声,说,也是啊,先不说这些了,你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就行了。

娘,我会记住的。她有些羞涩地说。

莲啊,今天是小年,我要收拾得干净些。我要把脸啊,手啊,脚啊,都洗干净,还要换一身干净衣服。今天一过,这年就过去了。

她公婆住进医院后,就是唉声叹气的,从没有这么喜庆过。所以,秦秀莲听她那么说,也挺高兴,为她洗了脸和手脚,换了衣服,就到医院的厨房里给她熬药去了。药刚刚熬开,医院里的那个吴医生就满医院叫秦秀莲的名字。她答应后,吴医生火急火燎地说,你快点去,你娘在医院门口被车撞死了!

秦秀莲的脑子一下就空白了,她冲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她娘躺在地上,脸侧向一边,表情很平静,像是睡着了,初春的中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有一绺鲜红的血迹从她身子底下爬出来,像一条红色的蚂蟥一样在灰色的街面上像时光一样缓缓地蠕动着。

在她出现的那个瞬间,人们都停止了嘈杂。世界很庄重地停滞了一个短暂的瞬间,然后又轰地响起。秦秀莲跪在公婆的身边。街道的上面,一株已有些年岁的樱桃树开满了白花,微风吹过,有几片花瓣飘落在了她和她公婆的身上。

这位老人已经没有呼吸了。秦秀莲把她公婆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遭遇厄运的婴儿。

撞人的吉普车上坐着一个穿蓝中山装和三个穿灰中山装的人,他们的脸拉得老长,没有任何表情。那个年纪稍大的穿灰中山装的人下了车,那个人一看就是个干部。他问她是死难者的什么人。吴医生替她回答了。那人用沉重的声调说,老乡啊,这是意外,真是对不起了,我们已叫人来当场解决这个不幸的事情。

不一会儿,公社的牛书记就小跑到了吉普车跟前,他脸上老远就堆上了一层层的笑,向那个年纪稍大的灰中山装不停地哈着腰。然后,那个灰中山装给他交代了一些话,只见他不停地点头,点完头,就目送着吉普车开走了。

牛书记一直向吉普车扬起的灰尘挥手,直到看不见车影了,才转过身来,挺直了腰,把手往后一背,露出一方父母官的威严来。有人赶紧给他递上烟,点上。他悠然地抽了一口,才看了一眼地上的死人,当他看见那血迹蠕动到了他的脚边,慌忙跳开了。

然后,牛书记认出了秦秀莲,他愣了一下,连忙过来安慰了她几句。他叫人把她公婆抬到了卫生院,然后对秦秀莲说,这是个谁也不愿看到的意外,双方都有责任的,你娘眼睛看不见,就不该让她到街上去;当然,责任主要在他们。他接着说,刚才那个人是副县长,这个事情发生后,他很难过,他想留下来亲自处理这件事,但他要赶去开会,所以委托我来全权处理。副县长已经指示了,老人的后事由公社来负责,这样吧,给老人二十块钱的安葬费,另外再给你十元抚恤金,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秦秀莲摇了摇头。她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

牛书记叫公社的会计拿了三十元钱给秦秀莲。她签了字。

秦秀莲到合作社给老人买了一块布,让裁缝张驼背赶制了一身新衣服,到卫生院给她换上,然后请刘世荣和周哑巴把她抬了回来。

第二天,秦秀莲免不了要去报丧、砍树、做棺木、准备丧礼需要的东西。刘世荣一直都在跑前跑后地忙碌。他在这个丧礼上没有喝一口酒,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做。这使很多人都感到惊奇。这时,他在赵家碥因喝酒误了亲事的事已经传了过来,人们便以为他要戒酒了,要痛改前非了。刘世荣当然也希望自己能那么去做,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拾叁

接下来三年,几水出现了天灾。第一年是大旱,旱得几水都干了,锣山上的树木都枯死了,原来还是可以采些野菜、剥些树皮,挖些米根、葛根回去加工后充饥的,没想一场大火呼拉拉一过,就把锣山烧成了秃山。据老人们说,这样的旱情,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后来有人去查过县志,上面也没有记载过。

第二年就是发大水;去年那把火把锣山烧空了,大队就组织人把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都开了荒,种上荞麦和玉米,想着能吃上饱饭。荞麦和玉米不用施肥,都长得满山油绿,十分喜人。不想到了五月,就是连天暴雨,整整下了九天九夜,把山上新垦的荒地洗涮的一干二净不说,泥石流把山下的熟田熟地和房屋也掩埋了不少。全大队被洪水冲走的,被泥石流掩埋的有五十七人,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房屋被冲垮了。整个几水被这场洪水折腾得像从地狱里翻出来的。

第三年就是地震。那场地震把刚从地狱里翻出来的几水又折腾回了地狱里。除了好多老式的木架房子还残破地保留了一些,土墙房子都被毁掉了,好多人都住进了茅草盖成的简易窝棚里。

三场天灾使几水减少了六百多人,几乎每家都有在天灾中亡故的人。有些是在大旱那年饿死的,有人是被山火烧死的,有人是被洪水卷走的,有人是被泥石流冲走的,有人是在地震中死亡的,有人被瘟疫夺去了生命。

秦秀莲的房子没有了,三个孩子只有牛牛存活了下来,她的女儿在地震中被压死了,一个儿子死于天灾后的瘟疫。刘世荣的两间房子只剩下了西边的半堵墙壁,他也住在茅草盖成的窝棚里。

说起来很多人都不相信,刘世荣在那三年灾荒中竟然还喝到了酒。

据说这是因为他跟一个姓罗的瞎子学会了一门法术,——他只要在嘴里含一根竹管,念动咒语,就能够凭空喝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