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让我疑惑
前不久刚好是父亲的祭日——年轻的父亲离开我已整整十年了。但在我的感觉中,他却依然在老家忙碌着。
这是远离故乡的好处,那就是我如果不回去,在感觉中,我那些已经去世的亲人们就还活着。只有当我独自行走在旅途中,突然在蜷缩的某个角落想起他们的时候,才会泪流满面。
离家的时候,父亲五十出头,年富力强,离开故乡二十二个年头了,父亲的形象也大都停留在二十二年前。直到去年年底回家,看到父亲坟头茂盛的巴茅,方知阴阳有隔。
每次打电话或写信回去,都会从母亲那里知道谁谁谁过世了,她是用一种平常的口气告诉我的,和告诉我谁家的儿媳妇又生了一个孩子一样。其中的很多人,我原来是那么熟悉,在母亲告诉我的时候,我承认我已忘记他们多年。随即,我脑子里会浮现一个鲜活的人来。他的音容相貌恍然如昨。我会诧异,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母亲便会说,他已六十多岁,算是满寿,或者说他已八十高龄,当是喜丧。
死亡与时间的关系就是如此明显。你承认了时间,也就承认了死亡的合法性。
父亲虽是满寿,但在我的心中,却去世得过于年轻。我刚刚成为父亲一年,还没有体会到做父亲的滋味,他就走了。每次回去,我都觉得父亲也是出门远行了,只是他这一趟与我背道而行,即使我们都在路上,也再难碰面。而他走得那么远,使我只能陷入永恒的怀念。
在父亲去世后,我才试图理解我的父亲。我觉得我是在父亲弥留之际长大的。在此之前,他在我的眼里,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钢铁城堡,一个自行运转的遥远星球。在我的记忆中,除了祖父去世,我从没有看见他哭过——而那时的眼泪,代表得更多的是一种礼仪,一种对传统习俗的敬意。他内心的悲痛很少流露。
在父亲去世之前,我一直没有留意他的年龄,我只记着他的生日,农历七月十三。他心情好的时候,像个孩子。只可惜人世给予他开心的时候实在太少。他们是饱含辛酸的一代人。他的一生似乎就在印证那句话:“兴,百姓苦;忘,百姓苦。”他是奔走在人世这个辽阔而贫瘠的荒原上的亿万蚁蝼中的一只,一边躲避着强大无比的食蚁兽的****,一边搜寻着任何一丁点可以养儿育女的食物,在那个强大的世界面前,父亲认识到的生活是悲观而虚无的,他的疑惑远比我多,他一生也未能不惑。
我再过十余年就到了父亲送我远行时的年龄。那个春天,大巴山鲜花怒放,春意浓郁。天上的父亲一直带着那种春天的气息。每当想起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就会格外愉快。春天与父亲已在我的记忆中融为一体,成为我内心最温暖的部分。
我也不觉已到“不惑之年”,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满怀疑惑。
而正是这疑惑提醒我依然年轻,不禁默然一笑,顿时释然,回望人生,所历峰峦如同泥丸,隐在一片苍茫之中;逼视面前万重高山,方知自己刚刚出发。
现在,我已不需要背负过重的行囊,只需带上疑惑作为资粮。
诗人和作家是梦的巫师。怀疑和惶惑是诗人和作家的本能。它推动作家不断探索和超越。所谓“而立”、“不惑”、“知天命”的“圣人言”使我们民族未老先衰,过早变得庄重,在自家的堂屋里过早摆好了装殮它遗体的棺木。它尤其不适合对世界永远充满好奇的诗人和作家。他那邪恶的童真之眼总想从这个陈旧的世界中发现新鲜的玩意,他天生苍老的躯体总想借助巫师的力量创造不一样的人生。他的内心是联通虚无与真实世界的灵媒。他寻找真理,所以满嘴谎言;他寻找真实,所以只能虚构;他忏悔,却不思悔改;他想创造不平凡的作品,所以整日与平凡事物为伍;他想成为圣徒,却以罪恶之身下到地狱。
疑惑是养育他的尘土,他生于疑惑,归于疑惑——他此生疑惑,来生依然疑惑。
出版这本书,其实只有两个微小的愿望——
一是纪念父亲离世十周年,我知道父亲已经安息,但我希望父亲早日去到那开满鲜花的天堂,不要再回到这疑窦丛生的人世;二是想告诉父亲,我仍在试图用文字面对心中的疑惑,这本书就是我对自己充满疑惑的四十年人生的纪念。
这本书由8篇短篇小说和6篇中篇小说组成,除了《鱼惑》和《寻找回家的路》是早期的作品,其余的都是从我近年发表的小说中选出的。
拙著是我文学写作的开始。它是我出版的第一本真正的书——也许每个作家一生都在写他的第一本书。
虽然真正的文学已经退出喧嚣的舞台,归隐到属于自己的山林之中,但我依然坚信它的价值,就像和阗美玉,虽然稀少,但数千年来,从不会缺少寻找和珍藏它的人。
在此,感谢所有给我的小说写作增添信心的朋友,特别感谢张良村和王大亮两位先生对拙著问世所做的努力。
作者
龙年元宵夜,于乌鲁木齐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