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新闻哲学的思考:以人类认知为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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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新闻表现论(14)

美从情感之中来

朱光潜《谈美》一书中说到,艺术上有许多地方,乍看起来,似乎不近情理。比如传统戏剧、埃及雕刻等。其目的正在使艺术和自然之中有一种距离。说话不押韵,不论平仄,作诗却要押韵,要论平仄,道理也是如此。艺术本来是弥补人生和自然缺陷的。如果艺术的最高目的仅在妙肖人生和自然,我们既已有了人生和自然了,又何取乎艺术呢?

艺术都是主观的,都是作者情感的流露,但是它一定要经过几分客观化。艺术都要有情感,但是只有情感不一定就是艺术。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不能站在这种情感中去过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受者退为站在客位的观赏者。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经验放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尽管深刻,经验尽管丰富,终不能创造艺术。

我们通常都有“以己度人”的脾气,因为有这个脾气,对于自己以外的人和物才能了解。严格地说,每个人都只能直接地了解他自己,都只能知道自己处某种境地,有某种知觉,生某种情感。至于知道旁人旁物处某种境地、有某种知觉、生某种情感时,则是凭自己的经验推测出来的。

我只知道自己,我知道旁人旁物时是把旁人旁物看成自己,或是把自己推到旁人旁物的地位。庄子看到鲦鱼“出游从容”便觉得它乐,因为他自己对于“出游从容”的滋味是有经验的。人与人,人与物,都有共同之点,所以他们都有互相感通之点。假如庄子不是鱼就无从知鱼之乐,每个人就要各成孤立世界,和他人都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墙,人与人以及人与物之中便无心灵交融的可能了。

美从感中来。朱光潜将这种“感”称作“移情”:

云何尝能飞?泉何尝能跃?我们却常说云飞泉跃;山何尝能鸣?谷何尝能应?我们却常说山鸣谷应。在说云飞泉跃、山鸣谷应时,我们比说花红石头重又更进一层了。原来我们只把在我的感觉误认为在物的属性,现在我们却把无生气的东西看成有生气的东西,把它们看作我们的侪辈,觉得它们也有性格,也有情感,也能活动。这两种说话的方法虽不同,道理却是一样,都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了解外物——这种心理活动通常叫做“移情作用”。(朱光潜《谈美》,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7月第一版)

移情作用,是一个极普遍的经验。自己在欢喜时,大地山河都在扬眉带笑;自己在悲伤时,风云花鸟都在叹气凝愁。惜别时蜡烛可以垂泪,兴到时青山亦觉点头。柳絮有时“轻狂”,晚峰有时“清苦”。陶渊明何以爱菊呢?因为他在傲霜残枝中见出孤臣的劲节;林和靖何以爱梅呢?因为他在暗香疏影中见出隐者的高标。

可见,移情作用是和美感经验有密切关系的。移情作用不一定就是美感经验,而美感经验却常含有移情作用。移情不仅把我的性格和情感移注于物,同时也把物的形态吸收于我。所谓美感经验,其实不过是在聚精会神之中,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复回流而已。

人在欣赏古松时,古松俨然变成一个人,人也俨然变成一颗古松。

移情作用往往带有无意的模仿。凡是观念都有实现于运动的倾向。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就是这个道理。通常观念往往不能实现于动作者,由于同时又有反对的观念阻止它。如果心中只有一个观念,没有旁的观念和它对敌,则它常自动地现于运动。聚精会神看赛跑时,自己也往往不知不觉地弯起胳膊动起脚来,便是一个好例。(看足球比赛也是,全神贯注时仿佛自己也在赛场之上,欣赏戏剧、电影也是如此。)在美感经验之中,注意力都是集中在一个意象上面,所以极容易起模仿的运动。

美感经验既是人的情趣和物的姿态的往复回流,我们可以从这个前提中抽出两个结论来:

一、物的形象是人情趣的返照。物的意蕴深浅和人的性情密切相关。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比如一朵含露的花,在这个人看来只是一朵平常的花,在那个人看或以为它含泪凝愁,在另一个人看或以为它能象征人生和宇宙的妙谛。一朵花如此,一切事物也是如此。因我们把自己的意蕴和情趣移于物,物才能呈现我所见到的形象。我们可以说,各人的世界都由各人的自我伸张而成。欣赏中都含有几分创造性。

二、人不但移情于物,还要吸收物的姿态于自我,还要不知不觉地模仿物的形象。所以美感经验的直接目的虽不在陶冶性情,而却有陶冶性情的功效。心里印着美的意象,常受美的意象浸润,自然也可以少存些浊念。

美感经验是直觉的而不是反省的。在聚精会神之中我们既忘去自我,自然不能觉得我是否喜欢所观赏的形象,或是反省这形象所引起的是不是快感。我们对于一件艺术作品欣赏的浓度愈大,就愈不觉得自己是在欣赏它,愈不觉得所生的感觉是愉快的。如果自己觉得快感,我便是由直觉变而为反省,好比提灯寻影,灯到影灭,美感的态度便已失去了。美感所伴的快感,在当时都不觉得,到过后才回忆起来。比如读一首诗或是看一幕戏,当时我们只是心领神会,无暇它及,后来回想,才觉得这一番经验很愉快。

朱光潜指出,美感与联想无法分开。意识在活动时就是联想在进行。所以我们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在联想。听到声音知道说话的是谁,见到一个词知道它的意义,都是起于联想作用。联想是以旧经验诠释新经验,如果没有它,知觉、记忆和想像都不能发生,因为它们都得根据过去的经验。从此可知联想为用之广。

联想有时可用意志控制,作文构思时或追忆一时记不起的过去经验时,都是勉强把联想挤到一条路上去走。但是在大多数情境之中,联想是自由的,无意的,飘忽不定的。联想的性质如此。多数人觉得一件事物美时,都是因为它能唤起甜美的联想。

美从欣赏之中来

什么叫做美呢?

朱光潜指出,在一般人看,美是物所固有的。有些人生来就美,有些人生来就丑。比如你赞美一个美人,你说她像一朵鲜花,像某个明星,像一只轻燕,你绝不说她像一个布袋,像一条犀牛或是像一只癞蛤蟆。这就分明承认鲜花、明星和轻燕一类事物原来是美的,布袋、犀牛和癞蛤蟆一类原来是丑的。但是这种普遍的见解有很大的难点。如果美本来是物的属性,则凡是长眼睛的人们应该都可以看到,应该都承认它美。但是美的估定却没有一个公认的标准。

还有一派哲学家说美是心的产品。如康德、黑格尔。

“以我们看,美不完全在外物,也不完全在人心,它是心物婚媾所产生的婴儿。”朱光潜说,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觉。形象属物而却不完全属于物,因为无我即无由见出形象;直觉属我却又不完全属于我,因为无物则直觉无从活动。美之中要有人情也要有物理;二者缺一都不能见出美。

美在自然中,又在发现中。

从人的形象思维来看:一、最简单的形象的直觉都带有创造性。在外物者原来是散漫混乱,经过知觉的综合作用,才现出形象来。形象是心灵从混乱的自然中所造成的整体。二、心灵把混乱的事物综合成整体的倾向却有一个限制,事物也要本来就有可综合为整体的可能性。

其实“自然美”三个字,从美学观点看,是自相矛盾的。是“美”就不“自然”,是“自然”就还没有成为“美”。如果你觉得自然美,自然就已经过艺术化,成为你的作品,不复是生糙的自然了。

流行语中有一句话说得极好:“情人眼里出西施。”美的欣赏极似“柏拉图式的恋爱”。你在初尝恋爱的滋味时,本来也是寻常血肉做的女子却变成了你的仙子。你所理想的女子的美点她都应有尽有。在这个时候,你眼中的她也不复是她自己原身,而是经你理想化过的变形。你在理想中先酝酿成一个尽美尽善的女子,然后把她投射到你的爱人身上去,所以你的爱人其实不过是寄托精灵的躯骸。你只见到精灵,所以觉得无瑕可指,旁人冷眼旁观,只见到躯骸,所以往往诧异道:“他爱上她,真是有些奇怪。”一言以蔽之,恋爱中的对象是已经艺术化过的自然。

美的欣赏也是如此,也是把自然加以艺术化。所谓艺术化,就是人情化和理想化。不过美的欣赏和寻常恋爱有一个重要的异点。寻常恋爱都带有很强烈的占有欲,你既恋爱一个女子,就有意无意地存有“欲得之而甘心”的态度。美感的态度则丝毫不带占有欲。一朵花无论是生在邻家的园子里或是插在你自己的瓶子里,你只要能欣赏,它都是一样美。

朱光潜指出,离开人的观点而言,自然也本无所谓美丑,美丑是观赏者凭自己的性情和情趣见出来的。自然界惟一无二的固有的分别,只是常态与变态的分别。通常所谓“自然美”就是指事物的常态,所谓“自然丑”就是指的事物的变态。

人物都以常态为美。健全是人体的常态,耳聋、口吃、面麻、颈肿、足跛,都不是常态,所以都使人觉得丑。一般生物的常态是生气蓬勃,活泼灵巧。

一大半人以为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对象和成因虽然不同,而其为美则一。自然丑和艺术丑也是如此。这个普遍的误解,酿成艺术史上两种表面相反而实在都是错误的主张,一是写实主义,一是理想主义。

写实主义是自然主义的后裔。自然主义起于法国人卢梭。他以为上帝经手创造的东西,本来都是尽善尽美,人伸手进去搅扰,于是它们才被弄糟。人工造作,无论如何精巧,终比不上自然。自然既本来就美,艺术家最聪明的办法就是模仿它。在英国人罗斯金看,艺术原来就是从模仿自然起来的。写实主义最盛于十九世纪后半叶的法国,尤其在小说方面。左拉是大家公认的代表。所谓写实主义就是完全照实在描写,愈像愈妙。

朱光潜指出,这种艺术观的难点甚多,最显著的有两端:第一,艺术的最高目的既然只在模仿自然,自然本身既已美了,又何必有艺术呢?如果妙肖自然,是艺术家的惟一能事,则寻常照相家的本领都比吴道子、唐六如高明了;第二,美丑是相对的名词,有丑然后才显出美。如果你以为自然全体都是美,你看自然时便没有美丑的标准,便否认有美丑的比较,连“自然美”这个名词也没有意义了。

理想主义认为,自然中有美有丑,艺术只模仿自然的美,丑的东西应丢开。美的东西之中又有些性质是重要的,有些性质是琐屑的,艺术家只选择重要的,琐屑的应丢开。这种理想主义和古典主义通常携手并行。古典主义最重“类型”,所谓“类型”就是全类事物的模子。一件事物可以代表一切其他同类事物时就可以说是类型。

朱光潜认为,这种理想主义似乎很能邀信任常识者的同情,但是它和近代艺术思潮颇多冲突。艺术不像哲学,它的生命全在具体的形象,最忌讳的是抽象化。凡是一个模样能套上一切人物时就不能适合于任何人,好比衣帽一样。近代艺术所搜求的不是类型而是个性,不是彰明较著的色彩,而是毫厘之差的阴影。直鼻子、横眼睛是古典派所谓类型。如果画家只能把鼻子画直,眼睛画横,结果就难免千篇一律,毫无趣味。他应该能够把这个直鼻子所以异于其他直鼻子的,这个横眼睛的所以异于其他横眼睛的地方表现出来,才算是独到的功夫。

对于新闻来说,写同不是新闻,写异才是新闻。

新闻贵在写异,尤其能写出异中之异,才是上品。

表面上看,理想主义和写实主义似乎相反,其实它们的基本主张都可以称为“依样画葫芦”的主义。它们所不同者,写实派以为美在自然全体,只要是葫芦,都可以拿来作画的模型;理想主义则以为美在类型,画家应该选择一个最富于代表性的葫芦。严格地说,理想主义只是一种精炼的写实主义,以理想派攻击写实派,不过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关于艺术对于自然,是否应该持“依样画葫芦”的态度呢?朱光潜指出,要注意两件事实:首先,自然美可以化为艺术丑。活葫芦好看,如果手艺不高明,画在纸上的葫芦就不很雅观。世间有多少王昭君都被有善意而无艺术手腕的毛延寿糟蹋了;其次,自然丑也可以化为艺术美。本来一个很丑的葫芦,经过大画家点石成金的手腕,往往可以成为杰作。艺术大家“化丑为美”的作品,往往更见其美。

这两件事实证明:一、艺术的美丑和自然的美丑是两件事;二、艺术的美不是从模仿自然美得来的。

从这两点看,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都是一样错误,他们的主张恰恰与这两层道理相反。要明白艺术的实质,要先推翻它们的“依样画葫芦”的办法,无论这个葫芦是经过选择或是没有经过选择。

我们说“艺术美”时,“美”字自有一个意义,就是事物现形象于直觉的一个特点。事物如果要能现形象于直觉,它的外形和实质必须融化成一气,它的姿态必可以和人的情趣交感共鸣。这种美都是创造出来的,不是天生自在俯拾即是的,它都是“抒情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