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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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转场是家家必经的大事,其重要性足以影响一个家一年、甚至数年的生计(1)

穹托阔依清晨的来临就是老吾守尔·尼牙孜家屋顶天窗那一坨蒙蒙的亮,年轻的媳妇们最先起来抱柴生火,灶炕之前人影绰绰。未嫁的姑娘们在嫂子们之后出门拎水,或者拎着桶去牛圈挤奶,早茶之后,孩子们吆着羊群从坡地之上一路向坡下的河畔草甸荡去。鸟鸣、狗叫和山谷之间随风飘摇的鸦阵都不足以在缓缓来临、变化的过程中让整个山地苏醒,一霎间,轮廓澄清,烟霭蒸腾,帕米尔高原的东部边缘依旧笼罩在一种始自史前的遥不可及的氛围中,而你却能感到被她浓浓的气息所包裹。仔细体味,丝丝缕缕都是在催生,河水长流,春华秋实,生灵骚动……

但是,只有我知道,真正“骚动”的,是我的心绪缭乱。这些天,正在临近的转场让我充满憧憬和期待。

转场之前,达吾提·吾守尔的长子马木提·达吾提吆着7峰骆驼驮着干草先于羊群踏上了转场之路,沿途将干草逐点分布,这个细节凸显出帕米尔高原远比别处更严酷的现实:

没有事先预备的草料,畜群的通过将极为困难。

这段路程,马木提·达吾提往返走了6天!

早在此之前一个多月,带着咩咩春羔的羊群刚走出库尼黛尔冬牧场几天后,还没歇过冬乏,次子卡斯木·达吾提就吆着家里近20头牦牛提前迁往夏牧场。那个时候,喀拉苏夏牧场还是大雪覆盖,啜饮冰雪寒气的牦牛无法忍受山地雪线之下渐已回暖的气息迫不及待地赶到了这里。很难想象,老婆孩子不在身边,那些飘零的日子正是牦牛生产的时候,每天往返于高原各处零散分布的小群牦牛之间,卡斯木·达吾提一个人是怎样度过的?

在高原塔吉克人的生活中,每隔十天半个月,小范围的迁徙时有发生。但是,用大牲畜驮着一个家度过一季的家当踏上长途任雨雪吹打,这样的动迁绝非寻常。我注意到这个时候的穹托阔依格外静谧,河流闪烁,畜群在林隙间游荡,早晨或傍晚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炊烟袅袅……这一切,都是孕妇待产前的一霎宁静,天地际会,正等待分娩这个惊天动地的时刻!

我的老友达吾提·吾守尔很发愁,转场是高原塔吉克人所有生活内容与场景中最重要、最非同寻常的一幕,家里除了女眷就是几个孩子,他的体力将很难应付骆驼、牛马驮着一应家什再加上一群羊这样庞大的一个“军阵”。扪心细想,若不是有我跟着,面色常有不适宜“艳色”的达吾提·吾守尔几年前已声言他不再做悍力生计了,那“艳色”是心脏或肺部病灶的典型标志,这让我的心里有一份隐约的担忧。

达吾提·吾守尔抱着他的外孙女玛丽卡罕告诉我,这将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转场,最令人振奋的是,转场前,卡斯木·达吾提赶了5天路回到了穹托阔依。

近两个月未见,两鬓一直连沿到颏下,浓密的胡须浸含着远方冰雪的气息遮去卡斯木·达吾提的大半张脸,让他比最落魄时期的凡·高看上去都更消瘦、更疲倦。我极想看到经过数十天风雪弥漫之后的卡斯木·达吾提在见到他儿子拜给克·卡斯木和女儿娇吾朗·卡斯木的情景,更想见到他和妻子拉里克·巴若提努在一瞬相见的情景。非常遗憾,这个时候,她们娘仨儿正在距家两里地外的一个临时羊圈里照料小羊羔,压根儿不知道卡斯木·达吾提回来。年前曾有人路过穹托阔依传话,说卡斯木·达吾提远在县城读书的大儿子吾克买提·卡斯木病了,常日看人的眼神绝不会持续超过三秒的拉里克·巴若提努,当着老吾守尔·尼牙孜上下几代人的面,呜呜地号哭任谁劝也劝不住。很难想象,这样性情的一个女人,见到两个月没见的丈夫当是何种情景!卡斯木·达吾提非常沉静,端着茶,用蒲扇大的手慢慢掰着馕吃。这天晚上,卡斯木·达吾提一家和哥哥马木提·达吾提一家,还有爷爷、奶奶与父母,都睡在家里专以待人的大屋里,一片屋檐下的三面大炕拥塞着祖孙三代男人和他们各自的女人及孩子,所有的故事都会被夜色笼罩。

我始终有个疑惑,总觉得塔吉克女人是一种类似猫的动物或多少有着更多猫的秉性,很少见到她们大笑或大声说什么,所有的激情澎湃都深藏在内心深处!

转场前一天,天色初蒙,我随老吾守尔·尼牙孜的次子祖木来提·吾守尔匆匆往穹托阔依坡下河畔草甸的一户人家走去,整天忙于和泥盖房子的祖木来提·吾守尔这天特地换了专用于行教事的长衫。

照高原塔吉克人的习惯,每到转场之前,周边相邻的人家和亲戚都会前来相送,我注意到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妹夫加玛莱力和另外两个女婿已在两天前赶到了穹托阔依。即将转场这一天,最隆重的送别仪式是在太阳尚没升起之前,相邻人家准备了羊特地请阿訇念诵杜瓦,而后行宰牲仪式。作为勒斯卡姆村的首席阿訇,祖木来提·吾守尔是这一天当然的主角,进屋喝过茶,举事的人家铺好餐布端上来一盆面粉放在正中,再把一只羊牵进屋静候。祖木来提·吾守尔举手掌心向内先行祈诵,我听不懂他师承于老吾守尔·尼牙孜的阿拉伯语,看着他翻开本子逐行在念手写的经文,我不禁大为感动,估计那是事先做了足够的功课,精心挑选了经文再仔细誊抄在纸面上,这是作为兄弟的祖木来提·吾守尔对即将远行的哥哥达吾提·吾守尔所能表达的良苦用心!

祈诵之后,祖木来提·吾守尔捻起面粉起身向房梁和四周墙壁抛撒,最后撒向羊,整个仪式随之完成。

我注意到祖木来提·吾守尔用的面粉其实很少,餐布正中的一盆面粉在经他祈诵之后,已具备普通面粉所不具备的秉持和意义,无论打馕送人还是自家留用,都有一份接近真主的祈愿蕴含其中,会有一种保佑的作用。另一个发现,是祖木来提·吾守尔的女儿阿丽玛苏里坦·祖木来提是这一家的儿媳,两家是儿女亲家。

这让我很疑惑:

在达吾提·吾守尔家转场即将启程的时候,宰牲相送当是十分久远的传统,若都是出于亲戚的意愿,其动机的纯粹性就会大打折扣。

走出河畔草甸的牧屋,我随祖木来提·吾守尔离去,隐约听说还有一户乡邻在等着他这位阿訇。穹托阔依的这个早晨,漫天的云霞由灰色渐渐泛白、透亮,地里的青稞苗儿由近于墨黑的深绿转为稍稍浅淡的青绿,鸟儿们鸣啭如歌,人在层叠的相同和不相同的景致中穿过,心境被浓浓的心绪拥塞,让人对每一处都充满怜惜。

没有去别处,祖木来提·吾守尔直接回到了家。太阳升起之前所剩的时间不会再有喝碗茶的工夫,这让他的脚下多少显得有些急迫。

一进家门,达吾提·吾守尔摁着常日少见的一只大黑羊候在屋里,对即将开始的转场,这只羊的毛色和显然超大的个体有庄重与祈愿的双重蕴意。同时,另有两家乡邻也牵着羊在等候,想必知道在太阳升起之前的短暂时间来不及等着祖木来提·吾守尔逐家走到。祖木来提·吾守尔的祈诵仪式与他先前去的一家完全相同,家里炕前的地池站着三家主事的男人和他们各自牵的羊,这种阵势,小户人家婚礼宰牲一次的数量也未必有这么多。另一个让我极高兴的发现,是转场宰牲的另两户人家与老吾守尔·尼牙孜家都没有太直接的亲戚关系。

不能否认,作为穹托阔依的开拓者和族中长老,这双重影响足以使老吾守尔·尼牙孜赢得人们对他的敬意,让人愿意在他家转场的时候表现出一种自觉。不过,这尚不是形成一种传统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