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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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东部帕米尔高原的所有史诗性蕴含都会在羊群过河的一瞬被详尽描述(1)

除了宽大的河谷、危崖耸立的河岸和高大沙丘,阿克塔拉克最重要的地面呈现就是胡杨。

我很吃惊,自阿克塔拉克溯河南去,没有见到一株胡杨,海拔高度由2900米逐渐抬升,这可能是胡杨不能生长的极限。阿克塔拉克是一个分界,河畔、山间沟壑都有胡杨零星分布,以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转场这一天到达的地方最为密集,大片的胡杨林成为旷野间一眼看去最醒目的地面呈现。前一天的记忆还是酷日之下的****荒原和红柳环围的沙地,猛地一下进入胡杨遮蔽的一片浓荫,这种反差让人有被惊醒的感觉。这一带的地貌我很熟悉,数十年间的过往,都会在这儿停下来喝茶。可能是受旁边山的影响,这一带沙丘密集,都在蓬勃生长的高大沙棘之上。另一个印象就是秃裸的树,极尽扭曲的树干将多年前久旱枯死的状态一直保留下来,让人触目惊心。多少年过去,我再次从一条山畔深裂地下十几米的沟壕钻出来,突出的感觉是轻风潮润,脚下小草茵茵地绿,绿草之间夹杂着这一年才蹿出来不及一拃的红柳苗子,皮儿漆红,细碎的绿叶如女人玲珑的耳钉,让人怜惜不尽。而这里最大的变化,是沙丘上下的红柳长得极其茂盛,沙丘之间一直到河畔,那些胡杨树都有酒酣的醉态,顶着一蓬绿叶子的枝干从原来的枯枝旁蹿出来成为一株树的主干,生死更替的一幕大戏在你眼前全部摊开。这个意象,肃穆之中隐含着足够的张力,让人震撼!

也许,这是一个更该被称作“白杨树”的地方,我吃惊地发现这儿竟是与胡杨树完全不着边的另一个地名儿:库尼黛尔,意思是“矿沟”,与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冬牧场同名,让人纳闷。

若是同一条沟的延伸,距离也过于遥远了,一直延续到两天路外,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另一种可能,是有同一种物产。在我借宿的人家,主人这天晚上拿出了各色的石头给我看,这个细节让我相信距这片沙丘地带不远的山里一定有各色的矿石,才会让这里的人与老吾守尔·尼牙孜有同样的想象。拿给我石头看的主人是勒斯卡姆村三名阿訇中最年轻的一位,与两位前辈最大的不同,是他在远距帕米尔2000公里外的新疆伊斯兰经文学院完成授业,这个季节四处缓缓流淌的水说明这位年轻阿訇对他家乡所倾的心力,这里已是胡杨树掩隐之下的一片世外秘地。

新疆的胡杨树,大都生长在塔里木河两岸,那里是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胡杨林所在地。帕米尔高原的地理状况远为不同,与塔里木河两岸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在海拔高度逐渐递减的下游河畔沙地和沟谷之间,日照条件相对稳定,再加上比塔里木河更有保障的水源供给,为胡杨的生长提供了条件。不过,帕米尔高原没有胡杨种植的记载,这些胡杨只有野生的可能,它们的种子是从哪儿来的呢?

在帕米尔高原,常能在一些地方看到厚厚的沙尘堆积,与帕米尔山地的环境不符。实际上,这些沙尘,一部分是山体久蚀的尘屑,一部分来自遥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随着每年自东向西、向南的季风飘摇直上,越过高达海拔5000米以上的重重高山,最后落地沉积。我没想到,这条风沙运行的路线,同时也是胡杨籽种飘落帕米尔山地的载体,这让人极感意外,最终使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相容。

转场从穹托阔依启动,羊群第一天的路程大都在绕着山崖走,离开阿克塔拉克一个多小时后的路段最为险要,本不很开阔的河岸是由泥石流、塌落的砾石和山体不断剥蚀的沙屑形成的,在延续了一天的路程之后,与河岸之上的山体完全合并,河岸与山体被挤压在一块儿,河水紧抵在山脚之下,经年历久,这段山体被削凿为一面峭崖。多少年间,沿河岸往来的人和畜群走到这儿,再也没有可以从容周旋的地方了,一边是波涛汹涌的断崖,一边是陡立的秃裸岩壁,只能蹬着黄羊蹄子踩过的地方往上爬,最终掏凿出一条窄道供人畜过往。

我是先于羊群走的,这里岩石之间上下落差不过几十米,但每一步都觉得脚下千斤。路的底面就是岩石,哩哩啦啦撒了一层碎石子儿,想是便于羊群通过,但人穿着硬底鞋通过就难了,脚下滑动稍有闪失就会遭遇危险,情形十分险恶。因整条路都在崖上通过,没有从容踱步的可能,脚下的路面呈现出明显抬升的坡度,这样的地方撒石子也滑,塔吉克人想的办法是垫木棍,挤在岩壁之间再垫石头,等于是在岩石上垛出几个台阶,才能让骆驼和羊群通过。走过这段路,没有河谷的通畅,我们不但直接承受着正午阳光的暴晒,而且巨大岩石之间的这条路就成了烧烤的铁板,才走出几十步,裹在身上的衣服已成了淋了水的抹布。最终登顶了,四周是足以能叼羊的山地冲积扇,河谷之间的风纵横通达,人被吹得通体透彻。回头一望,我一心等待的情景出现了,转场的羊群如正奔向一堆糟木头的一个庞大蚁群,远远望去,缓慢得让人不可忍耐,那是因为地面有草和胡杨的落叶。临近山崖之下,裸石和遍地的黄沙不再成为牵绊,羊群和驮着一应家什的骆驼直扑向山崖,一时烟尘滚滚,人唤羊叫,让人震撼!在羊群全部通过之后,浓浓的烟尘还没有散去,一直飘荡,越过山崖之上的高大山峰再随山脊渐渐远去、消淡……

我开始理解达吾提·吾守尔讲的关于路途远近的概念了,他说:第一天要走的路,十一二公里,第二天的路嘛,七八公里。决定路途上耗时的多少,一个因素是路距的远近,另一个因素在于路途的难易程度。这一天夜宿没有在野外,库尼黛尔的小阿訇专门宰杀了羊招待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煮肉的大锅滚沸,热气蒸腾,人尽可以伸开腿脚靠着被垛喝茶闲聊,这份远离家外的安适,实际上蕴含着塔吉克人在高原上的所有隐秘:

每一处,每个人,都在竭尽表达,悉心维护,塔吉克人在高原上的生存和彼此的联系才有可能,彼此相依,一直走到今天。

早晨出门,我看到小阿訇抱着草逐一在给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大牲畜加料,才明白塔吉克人家各家的草料都不是只给自家准备的,达吾提·吾守尔家的羊已围在小阿訇家羊圈前等待拉开栅门。

穿过胡杨掩蔽的高大沙丘,很快就看到了一片辽阔的裸石滩,走过裸石滩就是河。这些石头,个体大小极其均匀,一种可能是从两旁耸立的山上滚落下来的。由于暴雨的冲刷形成泥石流,同样重量的再滚到差不多远近的地方,石头的个体就不会相去太远。不过,帕米尔高原下暴雨概率较低,最大的可能是河水的输送。每到春夏之际,冰雪消融,洪水下泄,河道重新被拓展,泥沙俱下,会有大批的卵石被丢在河水两旁的河岸,卵石的体积正是河水运力的最好说明。十几年前,我曾有过前往乔戈里的经历,记忆中沿河而下,石头的个体有明显差异。在上游河段,最大的石头比一两幢屋子还大;顺流而下,这种巨石逐渐递减,越过库尼黛尔的这一段,多是足球大小的石头,河水的冲击力明显减弱。也有与遍地裸石极不相称的大石头,其间,一定有更为复杂的原因。但,总的趋势是河谷逐渐开放,河床被拓宽,库尼黛尔的这段河面宽度竟在百米之外,水深的地方骑着骆驼过去都能把腿弄湿。我才恍然大悟,达吾提·吾守尔这一天转场的路为什么会比第一天走得少,目的是争取能让羊群顺利过河。在洪水尚没有达到一天洪峰最高值的时候,正是羊群通过的最佳时机。

多少年间,我已多次见过柯尔克孜、哈萨克和蒙古人转场,但是,见识一个庞大的羊群过河,这还是第一次,一时还很难想象,塔吉克人来到河边面对滔滔河水,会用什么办法把一群羊弄过河呢?

在羊群远没到达之前,我看到河对岸有两个人骑着骆驼狂奔而来。骆驼是高原上最大的动物,人们通常已习惯了骆驼慢条斯理地走,为此,我曾把骆驼称作“精于时间判断的哲人”,无论寒暑或面对什么样的路况,骆驼都会以一种恒定不变的步态往复来去,突然见到骆驼以马的姿态狂奔,这是很少见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