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官明的丧事办完之后,上官灵罗比以前更沉静、更不爱说话了。包括延寿在内,厉阵、添福、阿涪……孙家庄里她最熟悉的几个人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奇怪的是,她照样在孙家庄里漫无目的地走,用膳的时间也会在房里,饭吃完,有时甚至还睡会儿觉。
这些举动让孙延寿十分担心,由于整个孙家庄内都要厉阵打点,所以照顾她的责任他交给了孙延寿和添福。
到了第四天傍晚,孙延寿终于决定要找她好好谈一谈。
房内,夕阳的余晖照射进来,使屋子变得较为温暖。可是,孙延寿推门进去,看到的却是一屋子的寒意。
上官灵罗坐在桌前,手上捧着从他那儿借去的《孙子兵法》。他不知道她看进去了没有,总之他站了好一会儿,她的眼光依然还停留在那一页上。
“灵罗,”孙延寿坐到她身边,“你今天觉得怎样?”
“这话应该我问你。”那个说话让他不知该如何接的上官灵罗出现了。
孙延寿笑了笑,随即隐去。
他低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个小小的锦囊,送到她的面前,“灵罗,这是二叔让我交给你的。”
在书册上的目光收回来看了他一眼,才移到信上。
上官灵罗慢慢地放下书,伸出手接过信和锦囊。那封信上“上官明”几个字终于让这几天一直眼神平静无波的她有了动静。
握信的手有些颤抖,孙延寿微微一笑。他起身,准备静静地离开,好让上官灵罗一个人带着她爹的信,回忆他们父女两个度过的时光。
他离去的手让上官灵罗抓住,孙延寿低头看着那双微微颤抖的手,终于又坐下来,将那手握在掌心里。
上官灵罗想了一会儿,瞅了瞅孙延寿,才下定决心撕开信口,摊开信纸看起来。
孙延寿看着她的侧脸,感激此刻陪在她身旁的是他。但愿他也能化去她眉间的纠结——
“灵罗?”
看信的上官灵罗眼光随着信上的字而移动,眉间的结却越拧越紧。
一张纸看完了,下一张也看完了——
手上的信像是毒蛇一样,上官灵罗一把将之扔掉,信纸缓缓飘落地面。
“灵罗,怎么了?”看完信后的她,不仅面色如雪霜,更是喘息着,好像经历了一场惊惧之旅似的。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是这样,怎么可能是这样……”她喃喃地说着这些话,却让坐在一边的孙延寿莫名其妙。
答案在信上,但未经她同意他又不能看。孙延寿只有问:“灵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灵罗抬起眼,“我……我……”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灵罗。”
“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上官灵罗抓住孙延寿的手,“怎么可能呢,我是他们的女儿?不可能是这样的,不可能……”
“灵罗?灵罗,你别激动,慢慢说好吗?慢慢说。”
孙延寿倒了杯茶给她,上官灵罗握着茶杯,仍然处于震惊与激动之中。那是孙延寿从未看到过的情况,他不禁猜想,到底上官明的信里写了些什么,让她如此激动。
孙延寿怔怔地盯着在桌上洒落了几滴茶水的上官灵罗,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的情绪仍是那么起伏,让他放不下心来。
他看着飘落在地上的两页纸,那上面白纸黑字到底是怎样的惊骇?
“砰”的一声,上官灵罗推开茶杯,头扒到了桌子上,孙延寿不得不出手将她的脸抬起来面对他,“灵罗,你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才能帮你呢?”他的声音是轻柔的,眼神是怜惜的,上官灵罗的眸中滑下几滴泪来。
孙延寿心中一动,将她的头揽靠在他的怀中。
“没事的,灵罗,没事的……”低声安抚着她。
“呜……”轻声的呜咽从上官灵罗的口中倾泻而出,让孙延寿的心一紧。但他也只能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这个平时坚强的姑娘。
好一会儿,当夜色逐渐降临的时候,上官灵罗才抬起头,背过身擦干了眼泪。
孙延寿感觉到她的情绪比较平稳了。
上官灵罗走过去将地上的信拾起来,然后到孙延寿面前。
“爹说,也要给你看看。”
孙延寿接过,在上官灵罗的点头下,才阅读起来。
“灵罗,这……”他倒抽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上官灵罗咬着下唇,黯然点头。
“我不相信。”
“是爹的亲笔信,不可能有假。”当然,信上的内容任谁见了也都会惊讶而又不敢相信的。
“可是灵罗,这……你不是说二婶每天都在想念着二叔,才以至于忧郁成疾吗?”与这信上所说不符呀。
上官灵罗握紧了拳,“娘是每天都在惦记着爹没错。”她每天夜里都会将爹的旧披风拿出来瞧上几遍,独自对窗坐着,直到夜深才入睡。有时在睡梦中,还会叫着爹的名字,泪流不止。
“可是这……”孙延寿还是无法相信。
信中,上官明将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仔细地说了清楚,说清了他为什么十几年都不回家,说清了为什么对上官灵罗那么冷淡。
真是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悲。上官灵罗将头埋进手里。
爹和三叔以及孙延寿的爹没有创立孙家庄之前,是山贼出身,而娘是爹硬抢来的姑娘,之后……之后爹还做了对不起娘的事,娘怀了她之后,爹就再也没在娘面前出现过——周家村他当然去过,但每回都是偷偷地去偷偷地回,他不敢见娘,他觉得没有脸再出现在娘的面前!
这就是他不回家的原因,这就是他对她冷漠至极的原因!
可是爹不知道,娘一点儿都不怨恨爹,至少她出世之后从没怨恨过,有的只是想念。如果爹肯回家去看娘一回,如果他肯好好跟娘谈一谈,对娘说,他喜欢她,那么,他们夫妻不会这样,他们一家人也就不会分隔两地,而娘,也不至于忧郁而终!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上官灵罗望着黑蒙蒙的屋子,心里头对上官明是又气又恨又爱又怨。
她十七年的怨,娘十几年的念,爹十多年的悔,这一切在如今看来似乎有点儿可笑,但她笑不出来,她只想好好哭一场!
“灵罗,你怪二叔吗?”
上官灵罗不动,久久才道:“我不知道……”她面对他,看他点了烛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怨他还是恨他,我不知道……”也许,她对爹的感情中,最大的是怨吧,怨他的行为对娘造成了伤害,怨他既然做错了却没有勇气去补救,怨他啊……
孙延寿可以理解上官灵罗的心情。但,他这个局外人并不能多说什么,既然灵罗和二叔的心结解开——尽管这一切都是二叔自己一个人选择的结果——那么灵罗她以后会放开心,也不会有遗憾了吧。
二叔他,会不会有遗憾呢?
“延寿。”
孙延寿怔了怔。
“延寿?”
“啊?”孙延寿努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跳起来,尽管跳起来会让他在床上躺一天,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无比雀跃。
灵罗她,知不知道她刚才叫他什么了?
“你说,爹是在云水岭中了山贼的陷阱吗?”
“是。”她叫他的名字!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你说,他会不会是故意……”上官灵罗慢慢转身。
“你……你的意思是……”
上官灵罗点点头。
他是自己想到这个念头上,然后就产生了现在的后果,否则怎么能不怀疑,他早已经将信写好了?
“我不敢肯定,”孙延寿捂着唇,化去几声咳嗽声,“不过……不过阿路说过,有一刀他看不明白是怎么砍到二叔身上的。”即使二叔没这个念头,也相差不远了。
这就是二叔吗?那个总是冷着脸严肃至极的二叔吗?他的内心竟是个血性汉子。可怜的二叔,可敬的二叔。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上官灵罗喃喃地道。
“灵罗,”孙延寿隐约感到不安,“你还好吗?”她不会是想怎样吧?
“我很好。”她给他一个笑容,但这笑容在孙延寿眼里,却是凄楚的,让人怜惜的。
他以为这样是给了她和娘一个交代吗?如果是这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心中的恨意慢慢聚集。
云水岭,那个离周家村有一个月行程的地方,他竟选择了这样的地方!
云水岭。
山贼。
山贼……
那个锦囊被她遗忘了,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满是对山贼的恨和对上官明的怨——也许想念更多一些。
可是,当上官灵罗心中想着为上官明报仇的时候,云水岭的山贼老巢已经被厉阵率领孙家庄的一干兄弟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的山贼都让愤怒的厉阵杀了个干净,这个消息传到上官灵罗的耳朵里,她只是点点头,然后,开始准备自己的行程。
东西都收拾好了,该带的都带了,孙家庄的东西都留在了原来的地方。桌上放着她的包袱,轻巧的包袱一如她初到孙家庄时一样,她身上的衣服也与那时穿的一样,布衣布裙是灰色的,沉闷的颜色。
环顾了一下屋子,精巧简单的装饰,是她住了十来日的地方,她原本以为会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却那么短。
床头的凳子上,搁着她尚未看完的书。
上官灵罗走过去,拿起那本还没来得及读完的《孙子兵法》。这本书是她从孙延寿那里借来的。
孙延寿?
他还不知道她要走,整个孙家庄的人包括三叔厉阵也不知道她已经决心离开这个地方,这个留了爹十几年的地方。
该告诉他吗?如果告诉他,他应该会留住她的吧。
不告诉他吗?不跟他说而悄悄地走,这种不告而别不正是跟爹对待娘一样吗?
思来想去,最终拿起包袱,往对面而去。
此刻,孙延寿正躺在床上休息,几日的劳累让他的身体时常发病,时常咳嗽,这两天倒是好上一些,但三叔严令禁止他出外,让他好生休息。
阿涪不在,大概又在陪着添福,防止她再次将药碗打碎吧。
上官灵罗悄悄地走到床边,孙延寿沉睡中的模样少了醒着时的那份朗然之气,多了几分虚弱样,这才更像初见面时与她相撞差点儿跌倒的孙延寿。
上官灵罗笑着摇摇头,回忆不是好事,这让她走时心里头不舒服。
将书搁回书柜里,再俯首细瞧孙延寿,拉好他的被,蹑手蹑脚地走出内室。
“阿涪?”恰在此时,孙延寿听到了声响,醒了过来。
上官灵罗脚步一顿。
孙延寿慢慢地睁开眼,见到上官灵罗的背影,高兴地道:“灵罗,是你来啦……”坐起身,靠在床头。
上官灵罗只好转过身来,拿起一旁的外衣递给他。
“多谢。”孙延寿接过披在身上,才惊讶地见到上官灵罗的包袱。
“灵罗,你这是做什么?”
上官灵罗说:“我准备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
“是的。”
“你要去哪儿?”她要离开这里?
“周家村。”
“灵罗,”孙延寿直起身子,外衣滑落在身后,“在那里你不是没什么亲人了吗?”
“是的,但那是我的家。”
“家?”孙延寿不理解,“这里也可以成为你的家的,灵罗!”只要她愿意。
上官灵罗摇摇头。
“为什么,灵罗?”
“没有为什么。”
“真的要走吗,灵罗?”
她颔首。
“不再考虑了吗?”
她沉默。
“可……可要是我留你呢?”孙延寿目光紧紧攫住上官灵罗的身形。
她看着他,被他眼里的关切弄模糊了,“你,留我?”
“留下来,灵罗,留下来。”
上官灵罗考虑良久,终是摇头,“我必须走。”在这里一天,她就会想到爹,想到爹就会想到娘,想到娘自然就要想到周家村。在她的感觉里,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住了十七年的地方,她从出生到现在,那里是她惟一能去的地方。
孙家庄不是,孙家庄是爹待的地方,爹不在了,她也没有留下来的意义。
“三叔不会让你走的。”
“那我不告诉他。”
“阿涪不会让你走的。”
“他是你的人,我不在他的心里。”
“添福也不会让你走。”
“有没有我,对她而言没什么差别。”
“我也不会让你走,你相信吗?灵罗。”
上官灵罗咬着唇,手拉紧了包袱。
孙延寿专注的眼眸让她心底有了一阵动摇,但是,这还不足以构成她留下的理由,她的心渴望着回到周家村。
“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她看着他,眼神诉说着没有出口的话。
“灵罗,你就不能留下吗?真的不能吗?”难道,他对她而言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有他在的孙家庄难道还比不上没有亲人的周家村吗?
“我……”上官灵罗犹豫了一下,孙延寿燃起希望。可当她再轻轻摇首的时候,他的心又一沉。
“我明年会过来一趟的。”在爹的忌日。
“然后再走,是吗?”孙延寿闭上眼眸,感觉心在一点一点地滑落。
上官灵罗心头一酸,他的模样仿佛她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仿佛当初她怨爹爹抛弃了她们母女一样。
她猛地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去。
“灵罗,你等等——呀……”
上官灵罗控制不住自己不回身,然后看到孙延寿跌在地上,她跑过去扶起他,却被他一把握住她的手。
“灵罗,你非要我说出口是吗?”
“不,别说。”上官灵罗蓦地对上他的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别用那种话来留住我,好吗?”她用从未有过的眼神恳切地看着他。
孙延寿无力地叹息。如果他对她的感情都不能将她留下来的话,那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值得她留在孙家庄了。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让她几乎要答应他,可是,心里头却有个声音在召唤着她。
啊,她固执了吧,可是,在能走的时候走才是最好的选择呀。何况,她也不是不回来,她还有事情要做。然而和他……唉,罢了。
孙延寿握着她的手,眼巴巴地望着她,好像看不够似的。
“少爷,药好了……”阿涪的声音传了进来,上官灵罗立刻将自己的手自他掌中抽离,退开到书柜边上。
阿涪端着药碗走进了内室,见到上官灵罗,他叫道:“小姐,你也在这儿啊……哎哟!”放下药碗,将孙延寿扶回床上坐着,“少爷,你怎么下床了呢,这样会着凉的……”阿涪唠唠叨叨地说了些话。
上官灵罗看着搁在桌上的药碗,脑中一闪,“阿涪。”
“有什么吩咐,小姐?”
“你能去厨房让他们给我弄点儿点心吗?”
“点心?”阿涪看了看孙延寿又看看上官灵罗,“是小姐,我这就去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小姐,你可得盯着少爷把药给喝了啊,不然三庄主可又要凶人了……”
“好。”
目送着阿涪离开,上官灵罗走到桌边端起药碗。
“这就是你平常喝的药吗?”是上回添福弄的那黑糊糊的东西。
孙延寿点头,“就是这个。”然后忽然想到,他有生命危险,她也会放他不顾吗?抬眼去瞧上官灵罗,却见她拔下头上的钗,伸到碗里试了试。钗并没有变色。
“没毒?”怎么可能?那他为什么要在药里加花瓣呢?他难道想自我了断吗?
“我试过,用玉。”
上官灵罗恍然,“你的意思是……”
孙延寿沉重地点头。
“那你还喝?”他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吗?
孙延寿扯了个苦笑,“没关系,反正已经习惯了。”
他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还是习惯了这样的对待?
上官灵罗再瞧手里的碗,突然走到外头,将药尽数倒在窗外。
当她拿着空碗进内室的时候,孙延寿道:“明天一定要被教训了。”
“什么?”上官灵罗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三叔一定会问我你的去向。”
他知道她原本打算不告而别?
“你如实告诉他好了。”将碗搁在书桌上,上官灵罗加重了离开的决心,“我必须得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真的要走?灵罗?你不会——”想他吗?
“嗯。”
孙延寿重重地叹息,“真要走便走吧,我不拦你了……”
上官灵罗慢慢地退了出去,终于举步离开。
“少爷?”阿涪这才走了进来。他方才一直在门外听着,“小姐要去哪里?”
孙延寿闭着眼,无力地道:“回家,回周家村。”
“周家村?那里不是没小姐什么人了吗?”那她还去做什么?孙家庄哪里不好了,有三庄主,有少爷在,小姐还要走?
“是啊……”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又不肯解释。
阿涪苦着脸看着孙延寿有气无力的样子,心情跟着暗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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