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跑进水房去冲，可还在不断地流，跟自来水比速度。我没有真的见过他跟别人做爱，即使那次推开他房间的门，只一晃，见有人在，我知道他们干什么呢，不敢看，赶紧跑了。和他过了那一夜之后，偶尔也会想，不知道他跟别人在一起是什么样儿。设想一下……往往是空白，开了个头儿就会觉得自己很蠢。头发涨。 我洗干净了仰着头回来，拿手纸堵住鼻孔，再坐到电脑跟前儿，他们还没弄完。镜头拍小六儿的脸，他闭着眼。我赶紧换了团手纸。还是关机睡觉吧。又想知道这集什么结果。捧着沾满鼻血的手纸。胡子男终于倒在他身上以示结束。他的右手放在胡子男的手臂上，可胡子男一边喘气一边把他的手使劲摁到床上。等他喘过气来，却把小六儿踢下床，狠狠的。自己也爬下来，从沙发垫子下面的夹层里抽出床单和被子，扔到沙发上。小六儿自己铺好床单，蜷在沙发上裹着被子，大概很累，露出他那种马上要睡死过去的表情，闭着眼微张着嘴。胡子男从床那边狠狠扔过来一个枕头，砸在他身上。这集终于完了。如释重负。我躺到床上很快睡着了，可梦里全是他，和性：抱着他，他睁着眼睛看着我，又忽然是别人抱着他，他看着那个人，像片子里的镜头，闭着眼。
这样翻来覆去，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拉远。我不知道我在哪儿，是对着屏幕还是对着他。早上醒了，被子边上都是温热的鼻血。 第二集，一开始是胡子男打电话。小六儿躺在沙发上，抱着枕头挡着阳光，还睡着。已经傍晚了吧？光是发红的。胡子男挂了电话走过去把他从沙发上拽下来。他摔在地上，我的肩膀凭声音都能感到他的疼。他跟在胡子男后面走过那条街，在帽子底下眯着眼。胡子男走进一个旅馆把他交给另外一个男人就走了。他们进了一个房间，那男人的手放在他腰上……我快进了。再播放，那个男人正抓着他的腰，吻他的脖子，他向后缩着，微皱着眉。他就是这样。再快进。他们出来，那个男人付钱给胡子男，临走的时候去抓小六儿的手。胡子男从那些钱里抽出一张，又抽出一张，给小六儿，自己走了。天很黑了，小六儿穿过那条街，舔着冰棍，往路过的橱窗里张望。回家洗澡穿睡衣刷牙擦头发看电视，趴在床上，铺沙发上的床单，趴在床上，铺沙发上的被子，趴在床上，只有电视的光在闪。门响，他迅速从床上下来，蜷到沙发上。胡子男进来，好像醉了，走到沙发旁边儿，低头看他，把被子掀开……我快进到这一集结束。怎么这个片子，让人丝毫不觉得快活。
一切都很暗。surviving：你看了么？胖子：看了两集。surviving：太压抑了，不是么？胖子： ……是啊。surviving：我实在想找个也认识他的人来看看。其他人大概不会有这种感觉。每集都让我觉得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想拿刀扎自己。胖子：你当那都是假的，是演戏呢。surviving：你不觉得他一点都不开心吗？我觉得他好像心情特别不好。可能本来能拍得轻松得多。但都是因为他。胖子：你们现在不写信了么？surviving：写，email。可他没说这些。胖子：你也没告诉他实话？surviving：说了，都说了，打长途给他。胖子：打到日本啊？surviving：是啊。说了好长时间，还哭了一场。胖子：他没说他去日本干嘛？surviving：他说他跟朋友去玩。他只听我说，一点儿没说他自己的事。跟以前一样。小丫头在 QQ上叫surviving，看她这个名字，就知道大概活得也很费劲。她说她想做的事情，只是等他回信。她总想谈谈那个片子，我总岔开话题，怕她问我，你有什么感觉？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镜头拍他的脸，我怕看他。我的手指和嘴唇会抖。没法控制。因为他在看我，他说：“想看看。”
我在实验室下片子常常紧张得手直抖。下载链接要试很多次，反复输入 username和password。我怕被别人看见，又怕自己下载完了，非看不可。只一次次输入，失败，再输入，再失败……这套片子在那个破网站上下载次数名列榜首，可 Rating却很低，“Comments”
点开以后可以看见好多帖子里都写着“马鹿”
及许多叹号。似乎他们即使不认识小六儿也觉得这部片子太闷太阴沉，性交都不让人欣喜，不断骂着又还是会想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阴沉受压抑也会让人上瘾。只要那些痛处没在自己身上就好。每集至少都有两次性交，小六儿和客串某某，小六儿和胡子男，胡子男和客串某某，在此三种情况内任选其二，有时在某次性交时再添加一些人。我想他们也在不断变换技巧姿势、拍摄手法，可都被我跳过了。我常常只是盯着屏幕，看小六儿一个人走过那条街。我只喜欢这一个场景。他们也不厌其烦地拍他走过那条街。他非常平静，吃着东西，东张西望，时常脸上有不可思议的微笑。从小到大，我都不清楚他的想法。我一直以为他像我一样没什么想法，他总是笑。他总是把事情说得比事实更简单更轻易些。别人对他挺好，挣钱容易，什么都不用担心。跟人上床也是一种职业，他笑着说，就像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我只用往床上一躺，工作时间也可睡觉。我看着他走在那条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才发觉自己上了他的当。他在北京，一定也这样在街上乱逛，一个人。
我受不了胡子男出现，他一出来即使什么都没干我后脑的一根筋也会开始跳。背后像有人用灭火器不断砸，灭火器最终穿胸而出，肋骨都断了，这时候常感到鼻血没法控制地流出来，跟性兴奋毫无关系。在戏里，小六儿睡着了，被生气的嫖客打伤了手，我想这肯定是假的，他们不能让演员真的打他啊。胡子男冲进房间，把那个人揍了一顿。带小六儿去了医院，出来时候他手上缠着绷带。大白天，阴天。胡子男挠挠脑袋，走在前面，小六儿跟着他。去看棒球，观众席上不超过十个人，小六儿抱着一大袋薯片，笑着吃。胡子男歪在椅子上握着啤酒，看着他，忽然站起来，拽着他的衣服把他拖到观众席下面的通道里。我以为又该快进了。 胡子男想吻他的嘴，却被避开了，于是狠狠对着小六儿的肩膀咬下去，镜头对着胡子男的背和小六儿露出来的苍白的脸，有场地里的广播声，有忍着疼的吸气声。下一个镜头，他们和刚才一样，一个握着啤酒，一个吃着薯片。他还笑着。我看着衬衫上渗出来的血，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小六儿在家做了饭等他，都盛好了。有煎鱼，有酱汤，及其他日本鬼子那些装模作样的食物。
他半夜才回来，已经烂醉了。一开门扑到小六儿身上。我赶紧快进。那零星的画面一直对着小六儿的脸，模糊的近景是一只闹钟。床在吱吱嘎嘎的响着，有胡子男卖力的喘息声。可小六儿没表情也没动，看着闹钟。时间一秒秒地走，胡子男又趴在他身上。：，日期牌子向下翻了一页。闹钟响起生日快乐歌的音乐，小六儿笑了。胡子男枕着他的肩膀，看他的侧脸，伸手把闹钟摁停。小六儿等他睡着，把他的头移到枕头上，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睡衣，坐在餐桌旁边端着碗吃冷饭，把剩饭和鱼倒掉。冲澡，刷牙，轻声哼着生日快乐歌，爬上沙发，睡觉。胡子男太坏，掐灭所有快乐的微小火花，还无动于衷。一想之下，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我不也这样么。我从没对他说过生日快乐，甚至是贪婪地舔着蛋糕上的白奶油的那天。我是无心的。狡辩。右手拇指，从食指上抠掉了一块肉。 我非见廖俊不可。有很多话要说，想想看，周围也只剩这么一个人可说了。不说，心里就堵得不成。顾不上她会不会生气。见着她，才觉得满天打转儿的心踏实了点儿。有了这踏实却不想说什么了。我说想她，她笑，她肯定看得出我有事儿，却又不问。我们像以前一样“鬼混”
。大概但凡这类关系发展到头儿了，不能结婚也没有其他罗嗦，也就变成周而复始的循环游戏，直到分手。她摸着我的头发：“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想别人呢吧。”
她嘴里有点阴阳怪气，可抚摸我手臂的速度一点儿没变。“他现在干吗呢？”
她说。我跟她说，拍毛片儿。在日本。她的手停下来。“你会因为不够爱我而觉得惭愧么？”
我还趴在她身边，背对着她说。“你为他觉得惭愧了？”
她嘴角一定有笑。“我不知道。”
我说，“不是惭愧，其实……只是……”
“就和我会觉得毁了你，一样。……是吧？”
我翻身起来，看着她，她很平静地从床头柜上拿烟，咬在嘴里。她吸了一口，很慢地吐气，把烟递给我。“我常跟自己说，那是你自己愿意，是你自己选的，跟我没关系。”
她直视着我，让我没处躲。我们好长时间都沉默。她又拿了支烟抽。在烟背后，眯起眼睛，跟我说：“有天我觉得特别爱你，爱得要疯了，我怕你爱他，他们爱他像有毒瘾一样。我不能连你也没了。去找他。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败给他了。‘留一个爱我的男人吧。’我只能求他了。我要跟他这么说，你的命还是我救回来的呢，你不能这样对我，哭着。”
“我敲门，门没关，他蜷在墙角，周围全是酒瓶。你赢了。我心里还想，你丫装什么呢。我真的跟他说，你开心了吧。他抬头看我，眯着眼，很慢地眨着，问我，是真的么？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又问：那是真的么？还是梦？我想都没想就说，那是梦，不是真的，他心里没你。”
“他跑进卫生间吐，我胡撸他的背，给他烧热水，找毛巾擦脸。他还是个小孩儿，需要人照顾。他跪在马桶边上对着里头吐，一边儿吐一边儿流眼泪。”
“当着你的面儿？”
我问。“嗯。”
她掸掸烟灰，“后来他吐出好多发黑的东西，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打，信号太差，就到阳台上。等我回头，他已经跑了。”
“不怪你……”
她摸着我的头，“他……他只是没法面对你。”
我躲开她，翻下床。“要没那一晚上，他还不是什么都得不到么？”
她冲我嚷。又忽然笑了，“现在好啊，至少你开始惦记他了。”
她死死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心里一阵堵，一大滴血滴在廖俊的身上，她吓得跳起来，把我拽进浴室里，拿白毛巾给我擦鼻子。我让他得到什么了？你说啊？我跟小丫头说，不打算继续看了。小丫头说，从第八集开始好点儿了，有好人了。所谓好人，是小六儿在那条街一个面馆里遇到的送外卖的男青年。胡子男不出现的场景，他们会有说有笑。第十一集，小六儿挨了打，紧接着又是一段床戏，结尾处，胡子男睡着了，小六儿看着他睡，非常轻地摸他的短胡子，胡子男睁开眼看着他，他把手收回来，眨眼看他。可胡子男却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闭着眼，让他摸。第十二集，像好多卖身电影里那种糟心的巧合一样，阳光男在送面的路上看见小六儿跟别人进了旅馆，发现了“事实真相”
，但他还是带小六儿到有山的地方去玩，整部片子这才第一次出现白天的阳光。他们懒懒地躺在草地上，阳光男看着小六儿闭眼的侧脸。竟然没有做爱啊。镜头一换，是阳光男从厨房偷了一把刀。第十三集，下载失败……小丫头说她也下载不了，好像没人下载成功。有人说还没拍完，链接是假的。我正无限次撒癔症一样地狂点“下载”
，陈可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她大概站了有一会儿，我根本没意识到。整个屏幕都是那个网站……她说：“你……早说实话不就完了？”
我得跟她解释我不是——这压根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我到底是不是，问题本身悬而未决。于是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脑子里金光四射又一片死黑。她笑了，说：“你放心，我谁也不告诉。”
一起上食堂吃饭，她咬着筷子，笑着说：“我要交个男朋友。”
她说话这劲儿，我怎么感觉这么熟悉。我赶紧说，好好好，交吧交吧。我周围，包括我，净是死心眼子一根筋儿的主儿。 最后一集下载不了，那网站上却贴出一个花絮。在那个有太阳有山的地方，阳光男不只是看着他，还要吻他。可他只是俯下身，完全没有碰到小六儿，就被推开了。小六儿爬起来走了，身后是惊讶的工作人员。他坐在树荫下蜷成一团。我能看到他正瑟瑟发抖。他捂着脸，镜头一动不动地拍他。时间长到他们感到害怕，纷纷围上去，小声地问他什么，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我的脑袋里是空的，可摸摸鼻子，不出所料，仍然是一手血。明明只是盯着这一手血，眼前模糊起来，像是老早以前我手上沾着的他的血，像语文书上沾着的他的血……
这就是我对待他的方式。屏幕里他抬起头，大而黑的眼睛看着镜头，他眨眼，眼泪滴下来。“你哭了。”
我说。一阵心疼，紧接着是控制不住的难过，我越是拼命忍着越是抖得厉害，哭出了声，分辨不出自己在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