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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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也不过就是生不如死 (2)

我问他。他只是看着我,一只眼睛通红,眼底全是血。“是不是你丫偷的啊???”

我拽住他的衣领。我心想我好歹要给你一个机会。他却很快地说:是。是我。声音特别哑。我的拳头没有打中小六儿,打在了后门的玻璃上。玻璃碎了。我满手是血,喘着粗气看小六儿顺着门出溜儿到地上。他竟然一脸笑。 我老师吓坏了。赶紧找车把我送到附近医院,其实大多是划伤,一点不厉害,一些小玻璃茬子扎在肉里,医生用镊子生往外拔,也没打麻药,给我疼得哇哇大叫眼泪直流。等我妈来了,我手上已经缝了三针。她把我接回家,路上还特意去买了两根雪糕。那天晚上小六儿家一直黑着灯。我第二天上学才知道小六儿吐血了。我被送走以后他一直捂着肚子趴在桌上。语文老师很生气,叫他起来念课文,他站起来,翻开书,一张嘴血就喷在书上。

那本书还放在小六儿的位子里,里面有一页全是血,纸都皱了。我看了一眼,赶紧又把语文书塞回去。我跟我妈去医院看他,进了病房,看他妈趴在病床边上睡着了。小六儿一只手搭在他妈肩膀上,看见我们进来,笑,一只眼睛是血红的。我妈小声说了句话,他妈醒了,满脸倦态。当时我特怕她说我,她只是笑着给我削了个苹果。我一直没走到床边上去,站得远远地看着,小六儿也看着我,没话说。临走,他妈让我们把带去的水果带回去,说他什么都不能吃,胃里全是血。后来我妈还要带我去看他,我说要考试了要复习功课写作业,我不去。再后来,小六儿出院了。我们还是谁都没跟谁说话。 廖俊听我说偷钱那件事,眨巴着眼睛问我:“他干嘛要放在自己书包里呢,我要是他,肯定藏在一别人找不着的地方。”

“他来不及呗。”

我说,“就上操那一会儿。”

“他没去上操啊?”

她问。“去了啊。”

我说。“那他手还真够快的。”

廖俊躺在她床上,看着天花板,小声说,“怎么我觉得不是他呢。”

我跟廖俊说,小六儿可能是气我上次打了他,所以找我别扭。廖俊说:“是么?他会吗?”

她慢吞吞地说:“你要是不理他,他可真一个朋友都没了。”

又好半天以后,“怪可怜的。”

高考以后,几个小学同学忽然说聚聚,都是男生,找了个馆子一起喝酒。他们都知道我还跟小六儿来往着,但见面从来不提他。感觉像压根儿没有过这个人。所说的事儿,也大多是小六儿到班里来之前的那些。什么一起偷摘桑葚儿啊,养死了几只蚕,种土豆泡白菜花什么的。喝酒那天,有人觉得自己高考巨失败,有人跟女朋友掰了,有人压根没上高中,找工作找得直起急,反正各有各的不顺,喝得一塌糊涂,舌头都大了还互相较劲。一人拽着另外一个非让他喝不可,对方喝不下了,他忽然说:“早知道你丫没种,那时候就知道你丫没种。”

可话说完以后俩人都愣在那儿,谁也不吱声了。我上了个厕所,出来看见刚才被拽住的那人在楼道里抽烟。他看见我,举了举烟,我过去,他递给我一支。“胖子,你还记得丢钱那事儿么?”

“记得。”

我说。“小六儿是不是跟你说了啊?”

他看着我,直勾勾的。“说什么?”

“他没说?”

他看了看玻璃窗外,自言自语似的,“今天月亮挺圆。”

“他应该说什么?”

他又看着我:“那钱,是我们偷的。”

他回到小间,换成我站在那儿抽烟。我竟然一直以为,是自己宽宏大量,不再跟他计较那些。 小六儿他妈死了以后,他在我家住的那几天,我们又像以前一样睡一张床,说说笑笑,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全家人在一块儿包饺子,我们互相往对方身上抹面粉扔面糊,最后把我爸惹急了,俩人都挨了骂。可吃了饺子以后,小六儿说他想回自己家了。我爸说:“你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啊。”

徐大妈来过两三次,问我爸是不是该把小六儿往什么福利机构送,我爸不知道该怎么好,只说,回头再说吧。我妈跟我爸悄悄说:“当咱们多一孩子先养着呗。不也挺好?”

小六儿笑着说他自个儿一人儿没问题。第二天等我爸把打碎的那块玻璃安上,他回家去了。我老想死过人的屋子怪糁的,都不敢进他们家了。不知道小六儿夜里害怕不。还没到春天,我爷爷觉得浑身没劲,每天吃过晚饭就上床躺着去了。我爸怕他感冒还劝他吃点药,结果他说:“吃个屁。不吃!”

夜里我爷爷中风了,昏迷了好几天,把我爸急坏了。家里一旦有个病人就什么都不一样了。我妈跟厂里请了假,和我爸俩人日夜轮流去医院看着我爷爷。可我爷爷醒过来的第一个晚上把我妈赶回了家,大半夜她敲窗户,跟我爸说:“你爸说我不是你们家人,不让我伺候他。”

哭了。我爸只好重新穿上衣服去医院。他们跟我爸说,我爷爷以后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对我来说倒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家里爸妈都不在没人做饭,可还落得清净没人烦。我有时候到廖俊家吃饭,有时候跟小六儿一块儿吃。我爸煮面总是放进锅里就不管了,最后成了烂糊面,廖俊她妈又太着急,煮出来经常夹生。小六儿做得比他们都好,光拌上酱油加少许醋就能特好吃。没钱。小六儿到菜市上去捡了鱼肠鱼肚鱼鳔煮鱼腥汤,拌上剩面条,给那只野猫吃。我们端着碗,看那只猫在我们旁边也吃得稀里呼噜的。晚上家里没人,我把小六儿拽到我们家睡觉。我和小六儿从来不说那些难过的事儿:不提他妈他爸,不提小混蛋,到后来也一直这样。我们说的,比如吃的,玩意儿,以后想干什么之类的,偶尔也说廖俊和小丫头。“你喜欢她啊?”

我问小六儿。“没有。她人挺好的。”

他说,“可是太娇气,老哭。”

那时候小六儿想以后当小学校长,我想当警察。我们一觉睡醒,看见收债的站在小六儿家门口。 收债的笑着说:“小六儿,还没吃早饭吧。叔叔带你吃去?”

小六儿深吸了口气,跟着他走了。廖俊她妈炖了鲫鱼汤,装在保温瓶里,叫我带她一块儿去医院看我爷爷。我一点都不想去。我爷爷住在八个人一大间的病房,其他七个也都是脑血栓中风的老头,我上次去,看他们口眼歪斜,听他们咿咿啊啊大叫。爷爷算是情况最好的,只是不能下床,他总闭着眼,瘪着嘴,什么都不说。我一直到回家,耳边都是他们的叫声。我宁可死,也不要这么老着活下去。去医院的路上,开始下雪,其实马上要到春天了,雪下到地上就化了,弄得湿嗒嗒泥乎乎。整个北京都像刚从大泥坑里提溜出来似的。我爷爷还是打心眼里不愿意我妈照顾他,上厕所一类的,不到憋不住了绝不张口。我妈也没办法,只是费劲吧啦地尽全力照顾他,俩眼圈都黑黑的,人也瘦了。我爷爷跟我爸说:“你也让她多歇歇,唉。”

家里没钱,我爷爷以前也是警察,但老公安看病报销也得排队。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报上,我爸把家里那点积蓄都捣腾出来,勉强对付着住院买药这些花销,一脑门子官司,抬头纹都比以前深了好多。回家的路上,廖俊他妈跟我说:“胖子啊,你看你爸妈这么累,你跟家可得听话。”

一进院,我看见小六儿在树下挖坑,凑过去:“玩什么呢?”

他什么工具都没用,手上全是泥和血。猫死了,被勒死的。咬着半截舌头,血从嘴里流下来,眼睛暴突,直勾勾向上翻着,表情特别扭曲恐怖,身上沾了雪水,毛都贴着身体,显得更瘦。我只站着,心里堵得慌,不知说什么好。小六儿把猫埋了,还把本来准备好的鱼杂碎放在喂猫的沙丁鱼罐头盒里也埋在地下。

我们看着那个土堆,站了好一会儿。小六儿突然回屋拿了把菜刀往外走。我回过神儿来去追他,他冲我嚷:“别过来。”

“你要干嘛啊这是?”

他也不回答,转身就跑。我追不上他,跑得呼哧呼哧地没了劲儿,只能站着喘。那天我爸买了只活鸡,拴在自行车把上骑回家。我正满头大汗地上气不接下气在胡同里往前跑。“胖子,锻炼身体啊你?”

我急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磕磕巴巴地说:“小……小六儿他……他拿着菜刀……”

我爸都没来得及把鸡给解下来。 我爸看见小六儿就捏了闸,车在雪水地上打滑,差点摔一跟头,鸡是摔在地上了,咯咯咯一通乱叫。小混蛋靠着墙缩着,拿着菜刀对着小六儿。我爸过去直接抽了他一大嘴巴,把刀打在地上,小混蛋像鸡一样大叫:“丫非让我砍他,凭什么打我啊!”

先头,小六儿跟小混蛋说:你不是想我死么,今儿就把我砍死。“刀给你。”

他说。小混蛋眨着肉眼看着他:“你丫今儿是怎么了,吃耗子药啦?”

可他被小六儿瞪着,心里也害怕,直往后退。他跟我爸说,小六儿那样儿像非死不可,拿刀的手脏不啦叽净是血。“你说丫是不是疯了。真是……”

他揉着自己的脸。小混蛋还不知道小六儿他妈已经死了。倒是不久前他奶奶去世了,他妈不得不从深圳过来,准备把他接过去。小混蛋说:“以后就要死在南方了,真不甘心。”

他吸溜着鼻涕。他后来被人拿刀砍死了,还是在北京街上,不到 岁。 小六儿帮我爸拿着那只鸡,我爸攥着菜刀,俩人走回来。他问我爸:“我爸杀没杀人?”

我爸说:“不知道。”

小六儿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只想知道他杀人了没有。”

我爸说:“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爸。这个最重要。”

“我这样是不是活该?”

我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妈说,她曾经问小六儿,恨不恨他妈自杀了不管他。这种问题,也只有我妈这种直肠子问得出口。小六儿说他不恨,可是不明白他爸回来了,为什么不来看看自己。我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们都不知道小六儿中煤气是他自己弄的。只有我知道他那天是真的想死来着。下午我爷爷出院,我爸妈都去医院接他。没多久,收债的带了另外一个男的来,又把小六儿叫走了。我又是一人儿在家。傍晚,小六儿从外面回来,脸色惨白。我说:“你去哪儿啦?”

他对着水管子漱口,反倒吐了,只是肚子里没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水。“怎么了你这是?”

我问他。“没事。”

他看着我。他从裤兜里掏出他永远带在身上的“波斯眼儿”

塞在我手里。他说:“胖子,我从你们家拿块煤。”

“拿吧。”

我很诧异,那时候好多人家已经把屋里的炉子灭了,烟囱也拆了。小六儿拿了煤回屋,还把门插上,完全不理我。我攥着那个弹球。 我爸把他从屋里抱出来,小六儿脉都停了,大伙儿都急得不成,还是廖俊按照她学校里教的方法给他急救。他睁开眼看看,好像睡觉没睡醒。我爸长吁一口气。他又睡了。晚上我妈烧了热水,拎了倒进木盆,让我去把小六儿叫起来要给他洗洗。我站在凳子上,够着上下床的上铺,拍他。他还是迷迷糊糊。我爷爷在下床躺着呢,我小声问小六儿:“你丫是不是想死来着?”

他不说话,眨着眼睛。我把那个弹球掏出来,又塞回他手里,使劲捏紧他的手指让他握住。“你可别死……”

我说,鼻头忽然一酸,“你要是死了……我就没朋友了。”

我立刻从椅子上爬下来,坐在那儿呆了半天,才止住鼻尖的酸劲儿。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死是怎么一回事。我亲妈不在了,我也没为这事儿觉得特难过,没了就没了吧。可小六儿他妈死,我忽然担心我妈要不在了可怎么办。我想我跟我爷爷,得一直吃我爸煮的面条;我爸,他会跟以前一样一回家就喝酒。我看着廖俊一次次往小六儿嘴里吹气,有一瞬间觉得,他死定了。那时候完全不是难过,而是气愤,特别生气,我甚至特想上去打他一顿。怎么连你都不要我了?我妈要给小六儿洗澡,可他说:“我自己洗就成。”

不肯脱衣服。我爸说:“害什么臊啊你。打今儿起,咱们是一家人。”

……小六儿身上,从脖子到胸口,有好多红红紫紫的小斑块。我爸吼着问他:“谁弄的??”

眼睛瞪得极圆。我和我妈都给吓得一哆嗦。后来,我们上六年级的时候,特流行在自己胳膊上嘬出好多小血块,小六儿身上的,类似那种。第二天,我爸把收债的和那天那个男的都弄到派出所拘了起来,据说还把他们都打了,打得大概挺严重。为这事儿,我爸受了处分,扣了整个季度的奖金。所长以前跟着我爷爷干过,碍着这点情面,软硬兼施把这事儿压下去了。他让我爸写检查,可我爸楞是不写。他特意来我家借着看我爷爷数落我爸:“您是老警察,该明白,什么事儿都得靠法。”

我爷爷躺在床上,嘿嘿地笑着说:“你当警察这么多年,也该明白,法是靠不住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