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2009年）过去了，迎来了新年，祝愿各位读者虎年虎虎生威，新春快乐。毕竟是农历新年中的第一篇，我想，诚恳跟各位读者进行一场对话。
自从我开始写专栏文章，并在网上公开电子邮箱以来，每一天大约能收到100多封读者的反馈意见，让我感动的同时也深刻体会，一篇文章不仅是作者与编者的合作品，更不可或缺的是读者的积极参与，沟通才是生产力，但愿新的一年当中我的专栏能够“三位一体”，越办越好。
“希望你看得深刻一点，真正看到中国不及日本的地方，而不是在地铁上别人看了你的报纸都要写个几百字小家子气地抱怨中国人不尊重你的所谓权利！”——这来自四川一名高三学生。
“我们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尊重你——一个日本人！你受不了就赶紧滚回日本，滚回你们那个全是杀人狂没有人性的后代的国家吧！你让我恶心，从心底厌恶你这种变态！”这来自一名女生。
“您真的了解中国的国情吗？如果想真正了解中国，就请您深入地了解，不要因为对于这个国家、这个问题有了一定看法就开始评论。”——这来自一位男士。
据我统计，100封反馈中表示共鸣的占5%以下，讽刺、痛骂、批评的占95%以上。
情理之中。
把后者分成三块，无非就是：一、别抱怨；二、滚出去；三、你不了解中国。
请允许我针对这三种高见分别回应。
对于“滚出去”，恐怕跟我国曾经侵略中国有关系。在这里，我谨代表个人表示谢罪。但这一点无法由我个人来改变局面。相信，这位女生痛骂我，主要因为我是日本人，我叫什么名字却无所谓。
对于“你不了解中国”，我非常同意，确实不了解中国。每当官员、媒体人、学者等鼓励我是“中国通”，都感到愧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步步来吧，请给我一点点时间。
对于“你别抱怨”，我想提一点浅见。
“抱怨”在我看来是在当今中国特殊国情、政治生态下“自下而上”萌生的诉求或权利，以超越性和唯一性为特征。坦率说，在中国生活的所有人都以抱怨谋生。就媒体制作而言，作者在抱怨，编辑在抱怨，主编在抱怨，领导在抱怨，读者也在抱怨。大家都以“抱怨”这一高度智慧化的载体联合在一起，释放情绪，调整状态，勉勉强强地过日子。因此，追究“你是否在抱怨”本身没有任何的意义。
衷心感谢读者朋友们对我的关怀。鼓励也好，痛骂也罢，坚信大家都是发自内心的。只是想请求一点，请各位在邮件中先做个自我介绍，您知我知，便于交流。
刘翔还是丰田？
2010年2月25日，我从出差地广州赶回北京，晚上参加了凤凰卫视《一虎一席谈》的节目：“丰田神话是否破灭？”那一刻，丰田汽车社长丰田章男刚刚“出席”了美国众议院召开的听证会。我们就从评论丰田社长在听证会上的表现切入。
丰田“召回门”的确是个风波，它至今召回的车辆超过1000万辆，超过2009年的全球销量698万辆。除了直接损失之外，更可怕的是“********”这一间接损失。因为它看不见，摸不着，无限蔓延。作为一个日本公民，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那天节目录制有中国人、美国人以及韩国人在现场，大家从各自的角度参与讨论。
我第一个发言，说“丰田章男在美国听证会上做到了‘正常发挥’，该表达的都表达了，该回避的都回避了，作为日本大企业的老板，点到为止，有所保留，应该说，他尽力了”。
有个韩国嘉宾说，丰田社长鞠躬45度，那样不够诚恳，应该鞠90度。我回应说，“您错了，在日本，最有礼貌的鞠躬普遍为45度。******那样向天皇90度鞠躬才是不专业的”。部分中国观众对社长鞠躬莫名其妙地表示不满，说那只是政治作秀。
中国嘉宾表示，“美国显然整了日本，丰田恐怕难以恢复原来的地位和名声”；“丰田的危机管理确实出了问题，过快的扩大生产脱离了企业的承受能力”。我回应说，“事态已经升级到这一地步，日本人批评美国什么阴谋论、贸易保护主义，没有任何意义，应该探讨如何把损失减少到最低，尽早恢复全球消费者对丰田的信用”。
我贯彻了“召回门对丰田来说是个机遇。历史证明，没有一个不衰落的大国，任何大国都是重新崛起的，贵国人民最清楚这一点”的立场。节目播出（2月27日晚上8点）后发现，我最后一次结论性发言被删除了，当时表达的是一种态度：“我们都把此次丰田遭遇的危机视为自己的事情，是每一个日本人该认真反思的时刻了。我们要反思和调整，回归和超越，相信丰田能做到，它不会衰落的。”
遭受质疑，必须调整的不仅是“丰田模式”，还有“日本制造”、“日本模式”，这些我们骨子里的精神文明必须与时俱进。在全球金融危机对日本实体经济的打击空前巨大，将来又必然陷入老龄化社会的结构性困境之下，对于“丰田模式”的反思与调整实际上就是日本人重新寻找谋生之道的过程，是不可回避的道路。
在节目当中各位嘉宾以及观众热烈讨论“丰田神话是否破灭”，对此，我坚持的立场是：应该破灭。为了论证，我拿出的例子是刘翔。没有比他更好的对比，刘翔两年前的悲剧中国人民应该记得很清楚。刘翔在祖国当东道主的历史性奥运会上退出比赛。
当时，我写了一篇评论：“中国人不要把刘翔英雄化，应该让他回归人的生活，重新人格化。国家也好，企业也好，人民也好，再也不要把他神化了，这样他受不了，会崩溃的。”
此次遭遇召回门的丰田公司和那次遭遇退场的刘翔完全处于同一性质的局面。外界对它们的期待和指望过高，因而不断采取扩张的态势，超出了自己本来的承受能力，对外的傲慢，对内的偏见，最终脱离根本，受挫。前者为企业，后者为个人，两者的共同点为“被神化”。
历史证明，任何被神化的行为体，文明也好，国家也好，企业也好，个人也好，都最终陷入衰落或崩溃。以“个人崇拜”或“权威主义”巩固权力、统治国家、稳定社会的治理模式早就不合时宜。我们正在走的是从“精英主义”到“公民主义”的过渡。这才是现代版东亚文明的大趋势。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至今超过美国成为全球最大汽车销量市场的中国的媒体和消费者对丰田召回门持有较为务实的观察，较为理性的反应。中国人民似乎“欢迎”了丰田章男社长3月1日在北京召开的记者招待会。很少有民众从民族主义的角度跟丰田较劲儿，而大概就事论事，指出问题，并从“以日为戒”的角度为本国企业的扩张主义发出警告。这让我从中看到的是中国人内在的力量、谦虚的态度以及进取的精神。
但愿中日两国人民能够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合作共荣，而不屈服于美国的强权政治和霸权主义。
该有的“地震袋”和“避难训练”
5335！
终于看到这一数字了。四川省教育厅厅长涂文涛2009年5月7日在发布会上说，经过学校和教育部门核对，地震中四川省遇难和失踪的学生共计5335名。
四川大地震发生后，国内外的各界人士始终密切关注学生死亡人数。它也关系到校舍倒塌及建筑质量的核心问题。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家失去孩子是最痛苦的。我依然很怀疑，5335这个数字的公布为何要等待一年的时间。查清这些孩子的伤痛真的需要一年吗？被拖延的到底是调查过程还是公布过程？
中国人该如何记忆并反思四川大地震所带来的教训？中国是有巨大体制优势的国家，只要领导下决心，动员全社会并不难，重要的是如何切入和侧重，结果将截然不同。
2008年5月，媒体展开跟踪报道，争取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给读者和观众第一消息；******总理第一时间到达灾区，亲自担任总指挥的任务；老百姓则主动捐款。这一切反映的是中国的发展和中国人的决心。
四川地震发生后过了一年，各媒体策划如何纪念一周年，向灾区派遣记者展开跟踪报道。专题出来了，口号出来了。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大家所关注的是如何有效度过一周年。这一点本身是好事。
地震是会发生的。无论是地震、火灾还是水灾，我们要认真思考如何与自然灾害相处。大家要把它当作自己的事。
日本是“地震大国”，我又是自然灾害频发的伊豆半岛出身。每个家庭都随时预备着“地震袋”，里面包括水、罐头、饼干、毛巾等，为的是地震发生、房子破裂或倒塌时，能立刻带走，接着生活下去。学校则是全国所有地区的“地震避难地”，发生地震后，本地区的居民都跑到学校的操场避难。学校正是日本人与地震奋斗而相处的场所。
每所学校都以每学期一次的频率举行“避难训练”，让师生体验上课时发生地震该怎么行动。一、把椅子上的“地震帽”戴上；二、躲到桌子下面；三、由班长关门和窗户；四、听着老师指挥走到“非常楼梯”按序出去；五、全力以赴跑到操场；六、按年级和班级排队；七、听从总负责人（校长）下一步的指挥……
家长、老师、学生在任何时候对地震保持敏感，知道假设发生该怎么行动。这是日本人多次亲身经历大地震后的反思，也是多次展开具体训练和演习后的成果。
在我看来，中国人可以从地震大国的反思和成果吸取一点教训。一周年节目、宣传口号、重要方针、预防课程等很重要，但那些纸面的内容必须与老百姓的实际生活状态结合在一起。我建议，中国家长预备“地震袋”，中国学校给每一个学生提供“地震帽”放在椅子上面，每学期举行一次“避难训练”，让师生真正体验如何应付地震。
这些比中国传统的理论灌输重要得多，因为，它是与老百姓的生命息息相关的现实问题。
“接力”比“给力”更重要
2011年，我时隔六年首次回日本过元旦。日本人不过春节，只过元旦。在拙书《从伊豆到北京有多远》里表述的那样，2010年，我，尤其是母亲，失去了我父亲。我毫不犹豫地回家，跟母亲一起过年。这也是我七年来第一次给自己的休假，从1月1日至3日，休息了三天，什么也不干，翻翻村上春树的《1Q84》，还有我每年务必让母亲录像，回国时观看的“箱根站传（Hakone Ekiden）”。
恐怕先要交代一下。“站传”这个词汇，绝大多数中国朋友肯定没听说过，日式繁体字写成“駅伝”，念法为Ekiden，是罕见的来自日文的国际语言，就像Karaoke（卡拉OK），Tsunami（海啸）等。这是日本人发明的长距离接力赛跑，有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直到属于企业的社会人参加的各赛种，还有跨国家的国际赛跑，种类丰富多彩。
Ekiden反映的是日本人的民族精神与传统文化。不少中国人熟悉“箱根（Hakone）”这地名，离富士山很近，风景优美、空气格外新鲜，到处都是坡路和温泉。箱根也是我家乡伊豆的北部，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也有不少中国朋友每年会到箱根过春节。“箱根站传”具有百年的历史，是关东地区男子大学生之间的接力赛跑，总距离为日本最长，东京到箱根之间220公里左右，由10位选手接力，等于一个人平均跑21-22公里。
之所以向中国读者们介绍“箱根站传”，是因为它体现的恰恰是“以和为贵”的中华精神，是当代中国社会里逐渐变得淡薄的价值体系。人与人之间潜移默化的凝聚力，能够从Ekiden不可或缺的工具——把每所大学和所有成员的名字刻上的“布带（Tasuki）”中找到。
选手与选手之间，将它挂在肩膀上，垂下来的部分塞进在裤子里面。一个又一个地接力下去的过程中，Tasuki逐渐变重。为什么？是每一个选手的汗水。全力跑20多公里需要坚定的精神，最后5公里更是超级困难。最困难的那一刻，把手伸到Tasuki上面，感受前面选手们跑过来的精神，来刺激自己，付出最后的力量。“一个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个人”。这无疑是日本所有孩子在家庭和学校教育里所受到的传统教育。
坦率说，曾在北京高中任过教，在中国的大学里待了若干年的我不得不总结，今天中国孩子所面临的教育环境是与“布带精神”是背道而驰的。
我想起高中教练每时每刻强调的一句话，“我们不需要一个突出的，Ekiden是靠团队精神的。你们必须信任队友，大家的心全都系在一起的时候，就赢了，是友谊的胜利。”
2011年“箱根站传”结束了，1月2日和3日，由日本电视台独家直播12个小时，平均收视率为27.3%，最高收视率为35.7%。2011年是早稻田大学取得了冠军，许多中国朋友也熟悉的“早稻田（Waseda）”是名副其实的“文武两道”之名牌大学。
他们都住在一个宿舍里，大家一起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上课，预习复习，做作业，准备考试，还有训练。训练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哪怕你是奥运会冠军或日本第一，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学习永远是最重要的，否则你退役之后没文化怎么办？没地方要你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