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光化四十六年,即天朝明化一年。就是北野明登上皇位的那一年。
那晚的太后病情突然恶化,宫中的所有御医都去了凤栖宫把脉医治。但皇上并没有去请安,宫中的人谁都知道现在的皇上和太后的关系不是很好。加上银姬又昏迷不醒,北野明更没有心思去过问太后的安危。
但为了维持两宫表面的平和,北野明还是派了大内总管严斗去问安。
太后已经精神不济,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御医逐一地给太后把完了脉,都是摇头不语,对上一旁的严斗的眼睛,无一不说着一个共同的信号,那就是极早为太后办后事吧。
严斗是个看惯人生死的人,知道皇上也不关心太后的死或是活,于是遣退了御医们,让周围的宫女给太后盖好被子后就和她们一起退了出去,关上门,并吩咐她们好好地守在门前,随时注意里面的动静。
原本已经走了数步的严斗突然驻足不前,他在犹豫,最终他还是决定守在凤栖宫。他是个老人,太后也是个老人,如今又有丧子之痛,他能够明白太后心中的那份求死之心的。如果太后今晚驾崩了,那就让他这个老头目送她最后一程吧。
思及此,严斗后退到了黑暗处。
夜渐渐加深,不知是几更天了,严斗靠着墙打起了瞌睡。他是伺候过皇上的,就算睡也得保持那三分清醒,更何况现在只是打个瞌睡而已。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激得他浑身一震,立即就把的睡意连根拔除了。
有人在深夜匆匆赶至了凤栖宫,没有通报就进入了太后的寝宫。这个人严斗是认识的,他就是手握重兵的李运海。
这么深的夜色他怎么来了?难道太后她!太后她驾崩了!?可看了眼守在寝宫门前的那些宫女们,瞧她们的神情又不像。
心生疑窦,缓缓抬步走上了前去。他是大内总管,内宫的一切地方他都是去得的,因此他的出现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唐突。严斗立于寝宫紧关的门缝前,侧耳探听,谁知这一听就听到了太后的一句:“表哥!”这两个字内渗透出的各种感情让严斗一惊,连忙挥手命令左右的那些宫女逐一退出。
稳了稳心,严斗将耳朵贴在了门扉上。
原先昏迷得气息快要衰弱的太后此刻的声音竟有了几分洪亮:“表哥你终于来了!”
严斗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李运海没有出声。又听见太后急厉地嘶喊道:“表哥,我恨你!我什么都给了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绝情!”
严斗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神经一崩。宫中的人知道得越少活得便越久,但这世上的人能有几个经得起好奇心的折磨的!严斗右顾四周,舔了食指将门上糊的纸戳了个洞,眼睛便窥探了进去。
太后一手撑着上半身,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了李运海的衣襟。地上是一片碎瓷片。李运海背对着严斗,不知他现在的表情,但他冷冷地拨开了太后的手,看着她颓废地倒在了床上。
太后频频地喘着气,双眼望着上空,控诉道:“小妹她哪点比我好?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为什么!”
李运海静静地叹了口气,静静地道了一句:“在你杀了她的那一天我的眼睛就不曾再看过任何人。”伸出手捋着她的额前碎发,“莞儿……”
这一声莞儿让太后原本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珠子陡然一亮,急切地抓住了他搁在自己额头上手,如在汹涌波浪中攀住了一浮扁舟,“表哥,你还记得莞儿的名字!在这个宫中,我连我的名字都要忘记了。你还记得!”一腔清泪自眼角流下,“我后悔杀了悦儿。可我不甘心啊!明明我们是亲生姐妹,可你的眼睛就只会看到她!你只会捕捉她的一颦一笑,为什么!”
“悦儿她……”李运海用食指轻轻擦拭她的泪痕。
“我不要听!”太后禁锢住他的手,“我明明才是那个对你有用的女人啊!我为了你费力爬上这个皇后的位子。我向皇上给你要了官,我动用关系让你当上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多看我一眼……难道我做得还不够么!可是悦儿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她自始至终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妃子罢了,连为你说话都不够分量。表哥!为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李运海显然是动容了,反手握住她那双早已沧桑的手:“莞儿,你为我所做的有许多事我都明白,我都一直放在了心里,”指着自己的心,“在这里,从来不曾忘却过。只是这世上的男女之情不是靠这个可以赎买的。这不是在做生意。我的心给了一个人……”低头黯然地吸了口气,竟似暗泣,“再也不可能收回来了。”
太后睁着眼睛听着他的话。眼睛在僵化地看着某处空虚的时空,泪却源源不断地溢流了出来。蠕动着嘴唇,半晌,时间凝结得可怕,她的沙哑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她平静地说着,可她越来越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和悲恸。“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锦儿。这些年没有你,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剩下他了。表哥,你为什么要我连活下去的理由都剥夺了……”
“我……”李运海闭眼,“我对不起你。可你不也夺了我的玉牌么?那些去杀银姬的杀手是你安排的吧。我一直都知道,但我都没有说。”
太后的双手指骨一顿,渐渐地松开了力道,放开了他的手:“表哥,你早欠了我无数个对不起。从我豆蔻少女时你将我对你的爱慕践踏在脚下的一刻时,我就注定一辈子要活在你的对不起之中。这些我可以带着进棺材,可是有一件事我想弄明白。是不是北野弦是悦儿的孩子,所以你才要对他那么好,给他所有的一切,不惜杀了我们母子。你对悦儿的爱真是没有人可以取代么?”
李运海歉疚地看着那个年少时代就一直缠着自己,娇滴滴地唤着自己“表哥”的女人,青春的流去在她的脸上刻上了一道道的岁月的痕迹,可是这样的已经老去的女人在他的心中一直是可爱的,她看着他的眼神还犹如少女时代的那般纯真,只是纯真下掩藏着被他深深伤害后的伤痛。
“弦儿,就像当年的我。傻傻呼呼,想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市井之中,原本也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衣食无缺,可是世事的无奈却不得不步入朝堂,为了得到某个东西而必须卷在黑暗的漩涡里不得脱离,越陷越深。”
太后张着嘴,半天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运海的指尖扫过床沿的木边,低头的瞬间他的沧桑完全显露了出来。喉间一紧:“我们都爱上了一个女人,不可自拔,可是得到了之后却不能拥有。那份痛深深地埋在血肉里,每痛一次却更爱一次。轮回地重复却永世不得超生!我既然尝过这份痛,怎么能够再让弦儿再尝一次!就算我当年不能拥有,我也要让弦儿拥有一次!就算我以后死了,也值了。”
太后颤着指尖,喉咙勉强溢出了几个字:“那、那……个……女、女人……是……”
“悦儿每次笑起来都像极了她。每次我都想,是不是注定得不到,所以上天就给了我这么一个替代品?可是这个替代品最后被当时的皇上夺了去。原来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皇上也不是真的无所不能。他也要在身边摆放个替代品以解相思。呵呵——呵呵……”李运海仰天大笑,笑得恣意,笑得狂放,同时也笑得悲哀。
“她……”太后嗫嚅了两个字,“是她……”
“没错。我以为我坐上了这个天下独尊的将军的位子就可以匹配上她了,她始终是那么桀骜不驯,若即若离,既可恨又可爱。谁都不能捕捉到她。她说她就像那花上的蝴蝶,虽然近在眼前,却总是在你以为可以靠近的时候扑翅而飞。”李运海伸手触摸着眼前的空气,仿佛有一只蝴蝶就在眼前。一丝苦丝延展到了唇角。这一瞬间他伪装的所有坚强彻底崩溃,半跪在地上掩面而泣道:“她明明说过最喜欢的是我,为什么还要离开我……那个人能给她的幸福难道我就不能给么,我给得只会比他多,不会比她少。可她最后走的时候连回头再看我一眼都不舍得。走得那么决绝,那么潇洒,那么得……伤透我的心……”
“呵呵……呵呵!”诡异的小声蓦地回荡在着夜深人静的空荡荡的殿内,如鬼般的阴森,如妖般的尖细。“原来我们到了最后都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表哥,”太后的擦去泪珠,讽刺般地笑着,“我们都是注定孤老终身的。不过得不到的毁了也是好的。我帮你杀了她,表哥,你是不是要感谢我?”
李运海的脸色突然狰狞了起来,上前一把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咬着牙道:“我得不到她,可我是希望她能幸福的!我曾许下愿,只要能看到她幸福,我这辈子宁愿舍弃所有,就算一辈子活在梦里也无所谓。可你却杀了她!要不是你是皇后,我不能碰你,不然我早就要杀你为她报仇了!你破碎了我的梦,知不知道!”
太后面色苍白,面孔因缺氧急剧扭曲。可她却没有挣扎,一双眸子就这么凝结在了他的脸上,怎么移也移不开。脑中一片空白时,她想起了年少时自己总是跟在他的身后红着脸一口一声一个“表哥”叫着,她还问过他是否喜欢她,他那时摸着她的脸说下“喜欢”二字时心底的雀跃一直珍藏在了心底数十年。就是凭着这份雀跃让她为了他的成功不惜嫁给了别的男人,每天想着他的容颜和嗓音与另一个男人渡过了无数个春.宵。正是因为他啊,这个让她身心都愿意交付的男人。努力地伸出手,覆上了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露出了不符合脸色的幸福。
李运海一怔,双手骤然一松。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太后剧烈地咳嗽着。她费力地咳着。“表哥……表哥……”
李运海负着手,早已经乱了方寸。不愿再停留片刻,大步向门走去,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身后微弱的声音让他迟疑了。
“表哥,你能不能骗我说你爱我?表哥——”
李运海想也不想就走了出去,大步消失在了夜色中,也不顾身后是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严斗等李运海走了才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他听到了太后的那嘶哑的一呼。那一呼之后一切又重新归于了平静。
平静地有些可怕。
严斗悄悄地走上台阶,朝屋内看去。太后的半个身子垂在床外,眼睛半睁着,右手垂在头下。仿若柳絮,毫无半点生息。
“太后驾崩——”严斗朝着上苍尖尖地一声呼喊。
没半响那代表白事的锣鼓便敲响了,传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严斗静静地站在台阶上,半会儿才抬手拭去眼角的那片湿濡。喃喃地道:“男女之情……唉……我身为宦官,不知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