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在我的教学生涯中,居然还兼任过美术课,这得益于当年在母校、“母城”受到的美术熏陶是很明显的。有“书画同源”这种说法,书法和绘画是不分家的,但在初中时主要是培养起了画画的兴趣,对书法还没形成爱好。参加工作后,才由对美术的爱好派生出了对书法的兴趣,以至超过了对美术的兴趣。到“****”时期,我的书画爱好派上了用场,写了许多“语录板”,办了不少展览。“****”后,又由书法派生出了对篆刻的爱好,为许多书画界的朋友刻过章……现在想,这一切,都是在潍坊上学时受的熏陶为我打下了这方面的底子。
(2006年2月于北京万科星园)
莼鲈之思
——忆故乡的食物
耳畔传来马思聪的《思乡曲》,不由得思念起故乡来。随着那惹情牵绪的悠悠旋律,我仿佛又回到了那生我养我的地方,眼前浮现出熟悉的那山、那水、那物、那人……
“思乡”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思”的对象往往是很具体的。或者是村边那条小河和河上那座小桥,或者是留下你童年旧梦的那几间老屋和屋上烟囱冒着的炊烟,或者是你门前那棵老槐树和树上那个鸟巢,或者是你老爷爷老奶奶和他们讲的故事……但在我,时时思念的却是故乡的食物,是把我喂养大的农家饭食,那浸染着童趣的荒蔬野获。
去冬,有机会与柴永广、尹淑伦等几位潍坊老乡兼老同学在北京一聚,席间说话的主题始终没离开故乡的吃食。那富有地方特色的家常饭菜,那只有故乡才有的各色小吃,一回忆起来就使人满口生津。面前一桌子京菜不能说不是美味佳肴,但使我们口齿留香的仿佛不是以箸夹食的这些菜肴,而是回忆中的那些故乡食物。
人是吃着饭长大的,打小吃的什么饭、就的什么菜,自然留有印象;而故乡吃食的鲜明特色尤使你难以忘怀。这种对故乡食物特有的情结,是人人有之的,不光现在的人有,古代的人也同样有。
晋朝有个姓张名翰字季鹰的人,在齐王司马冏帐下为官。“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命驾而归。”这张翰,想起故乡的美味食品,丢下官印就跑回家去了,可见家乡食物对人的吸引力是多么之大。这故事很有名,《晋书·张翰传》和《世说新语》都有记载,历代文人墨客津津乐道,以至成了一个成语——“莼鲈之思”。
这成语原出于张翰对故乡的莼菜羹、鲈鱼脍的思念,其意思则变成了思乡之情,不一定是思念故乡的食物,凡对故乡的思念,都可说是“莼鲈之思”。而我这里用这成语作了本文的题目,却是仍用其原意。当然,我的故乡没有莼菜和鲈鱼,而有的是下面将向你一一道来的一些家乡食品,一些吸引力并不亚于莼鲈的家乡食物。
家乡饭食
家乡的煎饼
我问久居北京的柴永广老同学兼老乡:你最想吃的故乡食物是什么?他说是煎饼。他每年都要托人从故乡带来不少煎饼,他吃着比什么都香。现在大商场里也能看到用塑料纸包装得很考究的煎饼,他可能觉得这样的煎饼不地道,不如从故乡带来的能使他吃出那种特有的故乡味。
其实,在我小时候煎饼是我们那里的“家常便饭”,是老百姓的当家饭食。当时农民穷,吃不起细粮,多吃粗粮,而煎饼是用粗粮做的,高粱、谷子、苞米、地瓜干,只要是粮食,就能做煎饼。这些粗粮用来做窝窝头,不好吃;做成煎饼,就吃着顺口了。可以说煎饼是“粗粮细做”的一种农家饭食。
做煎饼不叫“做”煎饼,我们那儿叫“摊”煎饼。小的时候我经常帮着大人推煎饼磨,对摊煎饼的全过程至今还记得,每当回忆起来,就会把我带入幼时的情景,平添些亲切温馨的感觉。
当年,我们那儿有两种石磨,一种叫“旱磨”,两扇磨接触面有“磨膛”,中间空,周围是“磨齿”,磨面用;一种叫“水磨”,无膛,接触面都是齿,专用来磨煎饼糊。旱磨不是家家有,而水磨,差不多每家“天井”里都有。在天井的一角,用砖石架起箅梁棍样的“磨床子”,有半米高,上面架着石磨。这天要摊煎饼了,把头天就泡上的杂粮用盆子盛了坐在磨顶上,磨床子下面放上接糊专用的“煎饼盆”(因是红陶盆,也叫“红盆”),两人抱着“磨棍”把磨推转起来,其中一人边推边用勺子把带水的粮食舀到“磨眼”里,“煎饼糊”就从磨缝里源源不断地流到红盆里。若嫌糊太粗,就在磨眼里插一两根“磨筹”(高粱秸的一节)。磨煎饼糊我们叫“推煎饼”,是一种很艰苦的营生,我小时候常抱磨棍帮大人干这活。天不明就起来,推着磨棍绕着磨一圈一圈地转,既累人又枯燥无味,得从清早推到东南晌才能推完。
推下一部分煎饼糊,母亲就从红盆里把糊舀到“二盆”里,就支鏊子开始摊煎饼了。我们那里,差不多家家都有两种鏊子,一种叫“饼鏊子”,较小较薄,鏊面不光滑,不擦油,燔面饼用;一种叫“煎饼鏊子”,大,厚,沉,一个人提不大动,鏊面光滑,用时擦油。鏊子的特点是三条腿。小时候大人常叫我们做一些带有智力游戏性质的算术题,有“板凳鏊子”问题,如“板凳鏊子三十三,一百根腿朝着天。鏊子板凳各多少,你要算对是神仙”等等。
三条鏊子腿支撑着鏊子面,鏊子底下续进柴火,等把鏊子烧热就开始摊煎饼了。只见母亲盘腿坐在鏊子边,先把鏊子面抹一遍。抹鏊子的东西我们那里叫“油耷拉”,是多层布纳成的厚厚的布块,浸透了油,是用来清洁鏊面兼给鏊面上油的东西。 有人说这东西是放在摊煎饼人的脚上的,这是开玩笑了,其实是放在一个有油的碗里的。鏊面上抹油后,就用勺子舀一勺煎饼糊到鏊面中央,然后用“煎饼筢子”把糊由里向外一圈圈均匀地摊到鏊面上,所以叫“摊煎饼”。摊煎饼是个技巧活,我们那里早先说媳妇得先问问会不会摊煎饼。这活难就难在把煎饼糊薄薄地均匀地摊在鏊子面上。我曾试过,不是都刮起来,就是留得太厚,不成。把糊摊在鏊面上后,就用一张烙好了的煎饼盖在鏊子上,停一会儿,趁这工夫续续火,用勺子搅匀煎饼糊,做好摊下一张的准备。眼看煎饼熟了,先揭下上面的一张,在“盖垫”上码好,再把已经翘了边的那张小心地揭下来,接着用油耷拉抹一下鏊子,再摊下一张。就这样,一张一张地摊下去,盆里的煎饼糊越来越少,“盖垫”上码放整齐的煎饼越来越高,往往到下午才能摊完。一次摊的煎饼摞得有大半米高,像我们家人口不多,能吃10多天。要是不烙干煎饼,就那样摞着,用湿布盖着,十天半月的,也干不了,也坏不了,吃时叠起来一馏就行了。
房子多的人家有专作摊煎饼用的屋子,叫“煎饼棚子”,一般人家就在正间里锅灶前摊。鏊子腿太矮,鏊子下面的空太小,又没有走烟的设备,摊起煎饼来不断冒黑烟。我们家乡的正间都是胡黑胡黑的,墙黑、地黑、屋笆黑,这都是摊煎饼呛的。经过差不多一天的时间,煎饼摊完了,剩下一大堆灰,地面烧得热热的。母亲就把几个生地瓜给我埋在灰里,到了时候,就成烧地瓜了。我们那地方说地瓜“煮的熬的,赶不上烧的”,这摊煎饼的副产品烧地瓜,能与当今城市大街上的烤地瓜媲美,是对帮着推煎饼磨的我们小孩子的最好的奖赏。(地瓜又叫“白薯”、“红薯”、“番薯”等,我家乡叫“地瓜”,本文用我家乡的叫法。)
至今一说起山东人的饭食,就会想到“煎饼卷大葱”,这确是山东人爱吃的一口儿。不过,我工作的胶东是没有煎饼的,一到胶莱河西就吃煎饼了,从我家乡潍坊向南向西,尤其是沂蒙山区,那是最爱吃煎饼的地方。
煎饼不光好吃,还有易于保存、便于携带等许多优点。把煎饼放在鏊子上,边烙边叠,也烙干了,也叠成小块了。这样的干煎饼块,放多长时间也不会霉坏,而且体积小,分量轻,很适合装包带在身边随时食用。古书上有“糇”、“糒”两个字,都是“干粮”的意思,古代军队行军打仗就随身携带这东西。《汉书·李广传》记载大将军卫青叫人给受困的飞将军李广送去了干粮,就用了这个“糒”字。不知古时候有没有这种烙干了的煎饼块,若有,那就是最好的“糇”“糒”了。“糇”“糒”不光是古代军队行军打仗的“便携式”食品,也是现代极为重要的“军需物资”。陈毅元帅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是沂蒙老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那些推小车支前的农民的吃食,那小车里推着的军队给养,大都是干煎饼。我以前读过一篇写淮海战役的文章,那里边就有干煎饼做军糒的记叙。不光行军打仗,农民出夫挖河修水库,烙煎饼也是首先的干粮。应该说,不起眼的煎饼,对共和国的建立和建设,都作出了巨大贡献,应该说是“功勋食品”。
随着时代的前进,现在人不怎么吃粗粮了,煎饼也就不多见了。这些年回故乡,已看不见那曾家家有的水磨、鏊子,年轻一点的妇女,没有会摊煎饼的了。在农村已不见煎饼的今天,煎饼却转到城市里去了。这种食品的“功勋”已无人知道,煎饼作坊或工厂生产出那包装考究的煎饼,已不是送到战场或工地作“糇”“糒”,而是送到城市供城里人尝稀罕了。
家乡的饼
外地人把我老家吃的那种薄薄的烙制而成的面食叫“单饼”,而我们那地方叫“饼”,“单饼”只是饼的一种。饼除了有“单饼”外,还有“油饼”、“醭饼”。做这种食物,我们叫“擀饼”,用一道工序的名称代表了全过程。
和煎饼在农村几近消失相反,这些年庄户人吃饼却是越来越多了。我小时候家乡人也吃饼,那时细粮少,除非是逢年过节或农忙出大力干活的时候,一般是不擀饼吃的。农民当“社员”的那些年月,每年分的小麦往往不足百斤,也很少擀饼吃。这些年情况全变了,细粮已成了农民的当家粮食,饼成了主要饭食。我们那地方很少吃发面,不是节日或有特殊事,是不蒸馒头的,主要是吃饼。
吃饼多,我分析有这些原因:第一,饼是“死面”(未经发酵)的,艮硬、筋道,好吃;第二,正因为是“死面”,吃了特别“垫饥”;第三,做起来省事。要吃,现和面现擀现烙,一会儿就能吃上,可说是“快餐食品”,不像馒头,又得发面,又得蒸,半天吃不到口里。
摊煎饼一个人就行了,擀饼得两个人才成。一个在面板上把和好的面擀成薄饼状,卷在擀面杖(我们叫“擀面轴”)上,展开在鏊子上,就不管了,去忙活擀下一张了。另一个人一面负责烧火,一面用一条像木头宝剑样的“翻饼杖子”翻动折叠鏊子上的饼,直到把它烙熟,然后挑下来,把鏊面用炊帚扫净,再烙下一张。这人的技术要领是看火候,火轻了,不熟,火过了,把饼烙干,影响口感。其实这人只是个副手,为主的是那擀饼的人。那人先把湿面用手做成一个小饼,撒上干面,然后用两手推着擀面杖在上面滚动,那饼在杖下自己转动着,越转越大,很是奇妙。就这样用一块面团擀出来的,叫“单饼”。用两块或三块面团做成小饼,在小饼间刷上油,摞起来,擀成一张大饼,这叫“油饼”。还有一种饼,叫“醭饼”。做面食为防发黏的湿面团粘在板、杖上,要撒上一些干面粉,这样的干面粉我们叫“醭”(发音是这个字的音,不知该怎么写,字典上查不着,就先用这个字来代替)。擀醭饼是把一个小饼擀成半大饼,放上拌了少许细盐的醭面,再像包包子一样包起来,摁扁,然后擀成饼。这种醭饼吃起来另有一种口感,好吃极了。
饼,是个大家族,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有馅无馅的、硬的软的,陕西的锅盔,新疆的馕,天上不会掉的馅饼,墙上的不能充饥的画饼,各种各样,不一而足。但我觉得,什么饼也比不上我家乡的饼。家乡饼的特点,一是薄,二是柔软,三是成大张。有了这些特点,就可用来卷东西吃。这一卷,就卷出了一种潍坊名吃。驰名全国的“朝天锅”,其实就是饼卷肉的一种吃法。除了饼卷肉,饼卷鸡蛋也是潍坊小有名气的一种小吃。一年,我在潍坊火车站附近看到一家饭店门口贴着“潍坊名吃——饼卷鸡蛋”的招牌,我立即想起了家乡的清明节来。小时候,家里养着几只鸡,下的蛋平常是不舍得吃的,到了清明节,按照家乡的民俗,才能一人分到几个煮鸡蛋。过这个节照例是要擀饼的,于是全家人就可吃到“饼卷鸡蛋”了。没想到我们这种庄户吃法,竟然发展成了故乡的一种名吃!
潍坊名吃——朝天锅
故乡林林总总的小吃中,真正够得上名吃资格、在省内外有一定名声的,恐怕也就是朝天锅了。前些年我在北京从报纸上看到,潍坊朝天锅堂而皇之地进了京城,要和陕西的“羊肉泡馍”、甘肃的“牛肉拉面”、云南的“过桥米线”分庭抗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