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断翼—赏金猎人Par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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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断翼—赏金猎人Part3(聂浅草)

引子

“你找谁?”打开门,蕴蓝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对面清秀白皙的男子。

男子扶了扶眼镜,“这个是不用问的吧。我敲的是韩楚家的门……韩楚在吗?”

“他不在。”

“……”

蕴蓝的目光清澈无物,“真的不在。明天我们要去野餐,所以我要他去准备东西了。”

“这样吗?”男子轻轻笑了笑,“那麻烦你告诉他,‘眼镜’去做跨越国界的个人旅行,对他道珍重。等回来之后再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

他返身跳下石阶,没有再回头的意思。

蕴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说:“我其实很讨厌你。”

“……”眼镜停住脚步。

“摩托车有什么好?玩命一样和它较劲。就算真的追过风又如何呢?”蕴蓝的声音冷冷的,“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和韩楚飙车的样子,每次看到都觉得很讨厌。你……不要出现得好。”

“呵。”那人轻轻地笑了,向前走去,短发在空中飘舞,“你因为不懂摩托车有什么好,所以是个纯粹的女人。”

“我真的非常讨厌你。”

“无所谓,我的朋友是韩楚不是你,我在乎的是韩楚的看法而不是你的。”眼镜远远抬手示意再见,“总之我要出去旅行,如你所愿,很长时间不再见。保重。”

蕴蓝看着他远去,雪白的牙齿在唇上深深地咬下,“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你很讨厌。”

然后——他走之后,故事就开始了。

虽然一派自然景色,然而特意在其中划出供游客使用的安全区域,摆上烧烤用的石炉和石凳,让碧树林的美打了折扣。

幸好不是旅游的旺季,并没有太多人,多少还算安静。但看一眼就让人扫兴:好好的一片古雅林子里,堂皇摆着辆现代交通工具——摩托车!

“起角……”摩托车的主人韩楚盯住轮胎,颇觉厌烦地叹了口气,随后站起身,瞧着他的YAMAHAYZFR1,露出通常被称为喜新厌旧的可恶表情。

“想要新摩托车……”

手指细细抚过蓝色车座,几不可闻地敲击那里,眼神瞬间飘得很远。

今天的阳光颇好,柔和地笼着大地。韩楚静静地站在他的摩托车旁,高挑的身形映成长长一条,安适而宁静。如果不远处不是摊了一地的会餐用具,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漂亮的青年根本只是在享受阳光的温暖。

他身材颀长但绝不瘦弱,因常年在户外活动而有健康的褐色皮肤,让他永远与奶油小生的称号无缘;然而面庞上精致的五官,又拒绝让他进入硬汉之列——这是一个对女性有诱惑力的,矛盾着和谐着的奇妙男人。

这样安静……

这样安静宁和……

他站在那里,他等在那里,怔怔的。面庞上掠过茫然和近似忧伤的诗意,连周围的环境都蒙上了秋的气息。

他在等谁?

谁值得这样一个男子站在飘洒落叶的树下彷徨四顾,不安翘首?

长长久久的静默,韩楚微微叹了口气,张开了口——到底这样一个男人,有着怎样迷人而诱惑的声音?

给了大约一秒钟内期待和幻想时间——

韩楚大叫:“笨蛋,你到底有没有准备野餐用的食物啊!”

震耳欲聋的声波骇得周围的乌鸦掉下来一片。

这、这样安静……宁和……

一只钢叉挟万钧之力狠狠飞过来,随之附赠的声音倒是平静得很:“我在找。”

“哇咧!”韩楚猛地偏开头,叉子紧贴颈子飞过去,插进身后的树干,在树身上颤啊颤。韩楚观察了一下树的伤口,感同身受般皱眉,以很大的力气去拔那叉子。居然失败了,那叉子仿佛是长在树干上,顽固地不肯下来。

韩楚倒抽一口冷气,“你太狠了。你不知道玩这种危险的东西会给我带来多大危险吗?这样子也算是从小一起玩沙子长大的朋友……蕴蓝啊蕴蓝,亏我从小都记得把好吃的东西留给你,结果喂大一条狼。”

被称为蕴蓝的女孩子没有抬头,忙着把一只袋子翻来倒去,里面铮铮响的可能是钢或铁,但是绝不可能是人类的食物。

“你这个骗子,说什么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每次总是把过期的糖果强行塞进我的书包。况且你也没有被我的叉子伤到不是吗?”

韩楚决定自行忽略前半句,“虽然没有伤到我的人,可是我这颗心受伤了。”

“……”继续翻野餐袋。

“我这颗受伤的心——”

“……”继续继续翻野餐袋。

“你听我说话行不行?”

“……”继续继续继续翻野餐袋。

“人类赖以沟通的语言已经对你失去效力了。你这个猿人女。”韩楚在蕴蓝身边蹲下,伸手撩了下野餐袋,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就认了吧,你根本就没有带可以吃的东西来。”

不可能的。

韩楚仰身躺在草地上,惬意地看着上方蔚蓝的天空,“所以说呢,这种好天气,应该是用来挥洒人生挑战身体极限的,根本就不该坐在草地上,小孩子过家家样搞什么野餐。连老天都不允许嘛。”

“哦。”蕴蓝终于抬起头,清清秀秀的眉毛一挑,很大的眼睛瞟着韩楚,笑了笑说:“说到底,你就是反悔和我出来野餐,想和你的狐朋狗友去飙车。”

“什么话,明明是你自己准备都准备岔了,怎么又好意思说我不好?女人!”韩楚愤愤地说,同时小心看紧蕴蓝,预备她再飞只叉子或者盘子过来。这么近的距离,被甩到不进医院才怪。

“对不起啦。”

“咦?!”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千万年来第一次听到“对不起”呢。韩楚看着蕴蓝低头柔顺的样子,愣了会说,“没,没关系。”忽然笑起来,“猿人女,你温柔起来其实挺那个什么的嘛,平常有觉悟点,也不会被叫男人婆了。”蕴蓝暗地咬了咬牙,继续低头说:“今天真的对不起。明知道你想和朋友去飙车,还硬拉你出来。出来散心也罢了,偏偏还犯这种错误,让你两边的事情全耽误。”

“没,没有啦。”不太习惯向来野蛮的青梅竹马突然柔顺,韩楚搔搔头,“哈哈,没关系啦,难得你居然不叫我的朋友做狐朋狗友,这样乖,我就高抬贵手什么也不计较了。”

蕴蓝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小心地放开手里已经被握出汗来的木棒,对韩楚笑了笑,“说起来,刚才听你说,是想换新摩托车呢。”

难道老天真是要开眼了?向来最讨厌自己从事危险运动的人居然开口问摩托车的事情!当真天道有公啊!韩楚兴奋地翻身坐起来,决定不放弃给蕴蓝做启蒙教育的机会。

“是啊是啊,车型我都看好了。”

“是怎样的呢?”蕴蓝虚心地问。

韩楚从自己的旅行包里把杂志翻出来给蕴蓝看,“当当当!就是这个,铃木的新款GSX-R1000。你看,造型不错吧,幽幽的闪光,流畅的曲线和恰到好处的色调,让人爱不释手。”

韩楚的手珍重地顺杂志上的大型图片摩挲下来,那样温柔,好似在触碰心爱的女人,声音却变得激动炽热:“去年慕尼黑车展的时候我就注意它了!它有强大的马力和轻盈的车身,绝对是超强的热门战马!不仅重量比以前的轻了两公斤,连座位也有调整,让车主绝对有舒展和自然的状态。”

“唔。”

韩楚的手指划下去,点上来,慢慢停滞了,在他身边的蕴蓝可以轻易感觉到他变急促的呼吸,诧异地问:“怎么了?”

“不,不行了!”韩楚用手环住肩膀,好像在强自忍耐什么,突然大声说:“真的不行了,现在和你说到这个,我根本就没办法再忍耐。蓝,野餐的心情我想你也肯定没有了,你这样温柔美丽大方又有情调的女孩子,一定不会做往返一次继续野餐这样没情趣的事情吧!所以,放我去看车子行不行?”

蕴蓝脸色沉了下来,恶狠狠地说:“总之你就是不想看我。”

“从小看到大,就算是绝代美女也看够了嘛。”韩楚嗤了一声,小声嘟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立场,满脸堆起笑来,“我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互相看嘛。”

“拜托,语文不好就不要乱掰,说这种暧昧不清的话。”蕴蓝哼了一声,突然幽幽地说,“没有办法,都是我不好。明明早就约好了来野餐,却犯了大错误。今天是我们相识的纪念日,是重要的日子。”她捂住脸颊,“虽然你现在除了摩托车什么都不要,虽然一脸赖皮讨厌的样子,但终究还是和我出来了。而我,居然在这样重要的日子搞砸了事情,这样扫兴。真的全是我的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反正,反正全是我不好。”

“我们认识的日子?”韩楚呆了呆。完全没有印象呢……想起来认识得太久了,感觉里是好像一出生就在一起,所以不记得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蕴蓝记得自己却不记得……

为、为什么居然有负罪感油然而生?

他看蕴蓝。

蕴蓝把头埋在膝盖上,防止自己因为说恶心的话而吐出来,同时知道自己肩膀微微耸动,软软的短发可怜地披在脖颈,是很可爱的样子。

韩楚不忍,伸手想碰碰蕴蓝,听她继续说:“全是我不好。”声音微微颤抖。

莫非是要哭?他立刻僵成木头,动也不敢动。不是吧?那个野蛮男人婆,竟然要为了这种事情哭?!

迟疑了片刻,韩楚讷讷地说:“其实你也不要太自责。”

“怎么能不自责?对不起,全是我的疏忽。我……现在心里好难受。呜……”

真的哭了!

“你,你不要哭啊!好啦,不用脑袋想也知道你这种人从来不会记错事情,是我偷偷把袋子里的东西扔了!我当是个玩笑,哪晓得你是把今天当纪念日的?”

蕴蓝埋着头没有说话。

树影疏朗里,似乎所有的光都向着那对少年。那样年轻,那样健康,又那样和谐和漂亮。

韩楚握住蕴蓝的手,轻声说:“原谅我从小到大都是个又粗心又不懂体谅关心别人的孩子。”

“……”

“今天再野餐已没有意趣,但是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很长很长的永久。下次再一起出来,好不好?”

风都在他的絮语里变得温柔了。

韩楚这样说话,被自己的温柔陶醉,所以短时间内没有察觉手心的异样。等他感觉到一阵金属的冰凉罩住手指的时候,似乎已经太迟。

冰凉之后是剧痛……

他是先看了眼自己的手,然后再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对面刚才还楚楚可怜,现在却满脸杀气的蕴蓝,然后才开始惨叫:“这这这这是什么?!”

“捕、鼠、夹。”

“这么古老的东西你都有……不是这个问题,你拿它夹我做什么啊啊啊!很痛啊!”

“我早就怀疑一整袋子的备料怎么会突然都没有了,你这只万年大老鼠!”

“狠毒小妇人!亏我还为你乱感动一把!”

“哈!哈!哈!”蕴蓝仰天长笑,“你真以为我是超人,连和你几月几号认识都记得?!本小姐难得有心情出来野餐,你敢和我玩这个,根本就是想死!”

“啊啊啊啊啊!取下来取下来!夹子!”

那时候,是真的相信有很多很多的以后。

“不要跑!”看着前面落荒逃跑的身影,蕴蓝大叫,又一把飞刀直扎过去。

那时候,是真的觉得有很长很长的永久。

“你这个超级恐怖男人婆……”韩楚骂,一个旋身躲开要害,心想再这样锻炼几年,自己非拿到奥运会体操冠军不可。

那时候,总觉得那个打闹笑骂的家伙其实就是只蟑螂小强,打也打不死,怎么样也走不出视野。

看着逃跑到摩托车边,再次顺利大逃亡的韩楚,蕴蓝啐了一口,并不打算放弃惩罚,用全力把一大把刀刀叉叉掷过去,并不担心万一有一把中了目标,后果多么严重。

那时候,总认定反正他是死不掉的……

说不出气恼地看着他溜走,心想下次见他要怎样炮制他。

只要下次一见面,绝对绝对要修理到他一辈子忘记不了。

然而,然而,就是这样一只公害蟑螂,就在那天晚上,下次见面前,偏偏就出事了。

“说是在和朋友夜游的途中,转弯的时候正好前面躺了只易拉罐……”韩楚妈妈说,用手帕把脸遮住,哭得要把嗓音抽成丝样。手帕上湿湿的,边上一抹红色,是韩楚的血。

那天晚上韩楚躺在急救病房里。

他血流过了地,韩楚妈妈跪在地上,摸过儿子的血,沾上了手,沾上了手帕,然后和进眼泪。

血在蕴蓝赶到医院前被清洁工用拖把拖掉。

医院里的味道很重,最重的不是病人的,而是消毒液。

蕴蓝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发现过,消毒液的味道如此让人作呕。

她死死地盯住急救病房的大门,然后紧紧咬住了嘴唇。半小时前得到消息说韩楚受伤住院,用了二十五分钟赶到医院,最后在这里待了五分钟,她就决定立刻离开。

她粗暴地拨开身后唏嘘的人们,快步走出医院。出医院的刹那,被夜晚的寒露打湿的刹那,蕴蓝就跪了下来。

她跪了下来,靠在冰冷的花岗岩上,眼泪一下子涌出。

“早跟你说,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玩车,不要和人飙车,不要以为你比风快。”她用手死命堵住嘴,合着哭声狠狠地骂:“畜生,畜生……”

1 野菊花凌晨绽放

5月21日 星期三 晴

韩楚在病床上躺了1321天。

今天我给他的花瓶换了新的菊花和水,然后和往常一样坐下,对着一直紧紧闭合双眼的他说话。

说了很长的时间,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撞过来撞过去,因为窗户没有关上的缘故,偶尔风里传来庭院里孩子的笑声。可陡然收声,又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韩楚依旧是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

突然就觉得很累。

过去那么长时间,所有人用怜悯或者敬仰或者嘲笑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都没有觉得累,可是今天觉得很累,带着极度的空虚和无法把握的虚无。

我把头埋在洁白的床单上。床单很柔软,有我从三年前起就深恶痛绝的消毒水味道。我沉溺在那种味道里几乎窒息,然后睡过去。

做了梦。

在我久已死寂的睡眠中,梦见了以前的事情。

曾经蹑手蹑脚地走进韩楚的房间,企图把蛇放进他的衣领,却意外地第一次看见他的睡脸。平常那样嚣张跋扈的人,睡着的时候宁静得像个小孩。我没有把蛇放进他的衣领,看着他平静地呼吸良久,然后悄悄跑掉——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清晰,怦,怦,怦,跨越时间传到我的耳朵里。

浅眠里如此短暂的梦,让我醒来时泪水打湿了好大一片被单。

依然记得那时候,心里埋藏的愿望是——那家伙一直如在沉睡时般可爱就好。那样也许会觉得很快乐。

到如今愿望实现得这样彻底,每天看着他的宁静和安然,我却这样不快活……

就算嚣张跋扈讨厌赖皮,韩楚你醒过来多好。

我……

我对会说会笑的你……

我到底想写什么啊?

没有想到自己的行文已经生涩到这种地步,这样下去要沦落成行尸走肉。从今天起,就恢复记日记的习惯。

蕴蓝把笔攥在掌心里,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在最后一行补上——

下午去相亲。

忽而三年。

曾经的少年,到了今天也是青年。

蕴蓝把日记本锁进抽屉,打开门,看着外面一路上川流不息的人潮,稍微能感觉到生命流逝的意味。她吸了口气,拢起长发,薄施朱色的唇边挂上了淡淡的微笑——谁说时间不是如流水呢?这已经长长的发,都在记录过往的远去。当年的纯真学生样,早已经被职业妇女的俏丽干练代替。

漫不经心地踱步站到路边,未等作决定,一辆出租车悄无声息滑到面前。原以为与己无关,却不料车随步子缓缓向前。

“我没有叫车。”

司机在车窗里探出笑脸,“有老太太付了车费给我,嘱咐说这个院子里只要有年轻的女孩子出来,就拉她去‘郑先生饮食店’。”他滑稽地做了个鬼脸,“你要告诉我你不是年轻的女孩子,我不会相信。”

蕴蓝笑,“原来如此。”她拉开车门,在探身进去前停住了动作,“有消毒水的味道。”

“啊,应该很淡了。抱歉,是昨天的客人弄翻了药水瓶。你很介意吗?”

蕴蓝淡淡一笑,坐进车里,“不。”

车子缓缓发动,司机无视行车守则,健谈无比:“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似乎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因为会勾起不好的回忆吧。不过,有些东西即使厌恶或者恐惧,若每天不得不面对,渐渐也就无法介意了。”

“有重要的人在住院?”

“已经住了三年,也许还要一直住下去,住到死。”蕴蓝再次拢了拢头发。在被风吹得凌乱的时候,她还是怀念干净利落的短发。一边做这种动作一边和司机闲谈,她的语气相当平淡。

“那真是倒霉啊。得了慢性病?”

“交通事故。现在是植物人。”

“啧啧!”司机大声惊呼起来,“那你还真不是一般的惨!同样是生病,掉条胳膊少条腿也好,得了癌也好,顶好不要做植物人!”

“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俗话说久病无孝子,这个道理根本就是冲植物人来的。”司机摇头,“你说自己的亲人嘛,住到病院里,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不心疼不照料?少条胳膊腿,人都说身残志不残,贴补点就过去了,心里喜欢着,也未必非为是残疾抛弃掉;得了癌呢,不好听的话摆在台面上——能被查出来是癌,离‘去’的时候也不远了,想到这个,谁不是贴心贴肺地伺候?偏这植物人让人心焦,整日不动不说像块木头,守着看一天,自己也闹不清楚这是自己心里重要的那个人呢,还是个死人。说死了又没死,说没死又没半点希望。你说这钱流水般花出去,能有好转倒也罢了,偏生跟往木头里面灌金子……”司机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住了口,半晌讷讷地说:“抱歉呵,我这个人说话总是不动脑子。”

蕴蓝还是清清淡淡地一笑,摇头说:“就算说得不好听,你说的是大实话。久病无孝子,久病无孝子。”她反复说了几声,轻声道:“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好人,大部分人其实都愿意尽心尽意去爱自己身边的人。不过人呢,本来就是一种短期行为动物,总会厌倦,总会疲乏。如果适当的鼓励和前进动力都没有,当然会恐惧自己对对方的爱会不会减退。”说到这里的时候,心底某个地方绞痛了一下。蕴蓝下意识握紧手,强迫自己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种恐惧,渐渐会恨对方,恨对方给过自己幸福,如今又这样让自己痛苦;渐渐在心里有折磨对方的欲望,想通过对他的虐待而更加强烈地虐待自己,要沉浸在这种虐待里忘记与他没有明天;渐渐地也会有犯罪的想法,想,若他能在我不再爱他前死去,就好了。”

他死掉就好了。

就好了。

然而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蕴蓝看着前面,知道自己已经煞白了脸。她缓缓闭上眼睛,沉默下来。

更累。

车厢里的气氛是这样沉闷,持续了五分钟,司机干咳了后,用不太自然的爽朗语气说:“小姐身上的衣服很漂亮哪。方不方便告诉我是哪里买的?我太太快过生日,想送她礼物。我们家那位,就是喜欢漂亮的服装。”

蕴蓝从手提袋里拿名片给司机,“可以去这家店里看看。”

司机惊讶地说:“你开的服装店?”

“是的。”

“哈哈,难怪穿得这样漂亮。”

蕴蓝疲惫地笑了笑,“跟职业没有关系,今天因为是特别的日子,比较注意装饰自己。”

“特别的日子?”

蕴蓝说:“要相亲。”

司机笑了笑,“未婚的好女人越来越少,全是因为去结婚了。”

“前面……”蕴蓝忽然说。

“啊?啊!”分神太严重,根本忘记在行车中,眼看要撞到别人的车尾。司机忙不迭踩了刹车,幸好没碰上去。他舒了口气,颇有些尴尬,“不好意思。”

蕴蓝打量周围,说:“没关系。我已经到了,那边就是‘郑先生饮食店’。”她下了车,不忘对司机说:“请驾车时候小心。”

司机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难道你不知道我刚才几乎害你卷进车祸里?”

“不怪。”

“不怪?”

“若你为我制造一场车祸,帮忙我决定未来的事情,说不定比较好。”蕴蓝注意看了眼表情变得很古怪的司机,再次对他微笑致意。

“郑先生饮食店”是家古怪的老店,挂着厚厚的帘子,燃着薰香。门口站着唇红齿白的美丽孩子,背了一书包的报纸对进店的顾客兜售。

进店来的顾客多半脸色奇特行色匆匆,和店本身一样诡异。

店里正对门的墙壁上刻着一条龙。

说不出原因,那龙诱惑了蕴蓝。于是她靠近那里仔细看,可是越近越看不清楚它的形状。

很漂亮……可是,也和这家店一样……还是诡异。除了诡异之外找不出其他适当的形容词,这让蕴蓝对自己的文字表述能力越来越沮丧。

“喜欢那个吗?”某人不知何时走近了身旁,问道。是虽然低沉但相当好听的声音。

蕴蓝慢慢转身,看定身后人,“是漂亮的龙啊。”

“我初次进到这家店,也是这条龙先吸引了我。由此看,我们应该是有缘分的呢。”那有着一双温柔眼睛的男人对蕴蓝伸出手,“蓝小姐。”

蕴蓝和他握手,“你可以叫我蕴蓝。”

“蕴蓝。”那男人端详着她,然后笑着说:“蕴蓝,你是比想象中更好的女孩子。我本来没有想到,你会答应来相亲。”

“因为丁先生的相亲和其他人的都不同。甚至不需要双方家长出席,也约在了奇怪的地方。”蕴蓝笑说。

丁先生也笑起来,“蕴蓝,我不要求你现在叫我的名字,你就一直称呼我丁先生,直到你认为可以改变称呼的时候。”他从旁边的桌下拉出藤椅,“请坐。”

很优雅的动作,但是在这种地方看来也很诡异。

在诡异的地方和诡异的男人进行诡异的相亲。蕴蓝边想着边坐下,对自己词汇的缺乏已经痛恨到极点。

丁先生坐在对面,双手习惯性地交叉,“我明白你同意来的理由,因为我这样随便订下约定,所以你认定我是个并不太认真于寻求结婚对象的男人,你若想抽身离开会容易。”

“……”

“然而你错了,我是非常认真想要娶你为妻。”

蕴蓝不以为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是吗?”

“不是。”

“咦?”

“我们在本市最大的医院见过许多次,多次擦身而过。”

蕴蓝抬头认真看着丁先生,“那么你应该理解我需要一个草率的相亲对象的理由,也该知道我来相亲未必代表我想成为你的妻子。”

丁先生用他温柔的眼睛看着蕴蓝,笑了,“你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在医院,你为他整整劳顿三年。”

“既然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想要娶你。”丁先生很快地说道,“因为你是个好女人。”

“……”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总去医院吗?”丁先生玩弄着茶杯,“我的妹妹也在那里住院。上周她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丁先生声音一哑,他望着手里的杯子,不肯抬头,“妹妹的男友,当年追求妹妹的时候,也是发誓永远不离开她,可得知妹妹得的是胃癌后没有来过医院看她,像空气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绝情得让人无法理解。我看着妹妹从美丽走向衰败,深深感觉到了对死亡和人性的恐惧……”丁先生出神半晌,然后轻轻说:“我想要娶一个让我敬佩的,而且确实很美、很优秀的女人为妻。”

蕴蓝沉默了一刻,然后苦笑,“实话说,我对每日没有希望的等待也已经厌倦,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的人。况且,如果我背弃他而和你在一起,这本身就不符合你所认为的美好了吧。”

丁先生沉声说:“不是的。你已经坚持过了可贵的三年。你已经疲累而需要能让你依靠的人,厌倦不是你的错,而是时间太无情。我希望娶你,也希望帮助你。”

丁先生那样冒昧地握住了蕴蓝的手,“我将为你照顾你的朋友,而我也会因为得到你而心灵安宁。”

蕴蓝略微缩了缩手,可丁先生握得那样坚决,“太草率了吧。”

“即使草率,未必不会有好的结果。”丁先生松开了手,说,“我很希望你能仔细地考虑我的提议。我必定会尽一切可能让你不后悔选择我。”

先前就有的累突然放大一万倍,说不出来的劳累感充满了身体,蕴蓝带着这样的感觉恍恍惚惚进行这个诡异的相亲,恍恍惚惚,食不知味。

吃完饭后被送上出租车,蕴蓝疲乏得几乎不想说话。她倚在车座上,明显感觉到丁先生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上车来。他为蕴蓝关上车门,对司机说:“送这位小姐去医院。每周的今天,晚上她总要去医院看她的朋友。”

司机是个中年妇女,用羡慕的口吻对蕴蓝说:“您的丈夫真是很体贴的人啊。”

蕴蓝没有说话,闭上眼睛,缩在车的角落里,有泪水从眼角滑落也没有力气抬手。

真的真的很累啊。

是期待韩楚从病床上抬起手为自己擦去泪,还是该寄托希望在想帮助自己的男人身上?毕竟他有很干净的手帕。

就这样累得说不出话,不可思议地,却还能够走动。

去了医院。轻飘飘地飘上台阶。打开韩楚的病房门。总想,也许他已经醒来?

可门完全打开时,看到他还是躺在那里,月光里,一动不动。

蕴蓝坐下来,握住韩楚的手。明明是很温暖有生命的手,为什么不能动?她把那只手附在脸颊边,轻声说:“你再不醒来,我要嫁人去了。”

“和小时候玩过家家那种不一样,我真的要嫁人去了。”

“……我嫁人其实也不关你的事,反正你也不是我的男朋友。”

“可是你再不醒来,我真的要嫁人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这样躺着没有声息。”

“所谓的忠贞或者忠诚,还是有时限的吧。你若在这三年里任何一天醒来,我都是你够义气的好朋友,可是再久下去,我也要背弃你。并不是我不肯做一个好人,只是时间在流逝。”

“……不如你在我丧失耐心前死去?那样我就是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最好的那种模范人物吗?”蕴蓝轻声说。她长长的手指在输液管上停留,然后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她真的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拔下它。

猛地飞开手,掠过了早上才插了新菊花的花瓶,它撞在墙上,落了一地碎片。菊花轻轻地飞在空中,又重重落在地上,洁白的花在黑色的地板上簌簌抖动。

蕴蓝站起来,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大声对韩楚说:“你若真的没死,真的还有呼吸,若有一丁点不愿意我背叛你,就快醒来吧!”

“既然我无法下手杀死你,你就在我背叛你之前……醒来啊!”

大叫耗尽力气,蕴蓝怔怔看着韩楚,然后软软跪坐床边,喃喃重复道:“在我背弃你前,醒来啊。”

她抓住了绵软的被子,抱着那被子,抱着韩楚的手臂。空气里依然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她又在这几乎让她窒息的空气里睡去。

但是这又是和三年来一样无梦的夜。没有任何征兆,没有奇迹发生的平凡的夜。若有不同,无非是又有一个女孩子在睡眠里还在哭泣。

梦里若再梦到往昔,该多好呵。即使在睡着,心里也在这样祈望。

菊花洁白的花瓣依然在地面簌簌抖动。

早晨就在它的摇摆中渐渐近了。它把光线化成一把把钝钝的刀,插进房间里。当它划进蕴蓝的眼睛里时,她却并没有轻易苏醒。

她不愿意醒来,因为虽然没有梦,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说:“喂,怎么睡得这样难看?”

真是讨厌,这样想着,嘴角却不自觉地划出浅笑。

蕴蓝笑的时候,那熟悉的话音突然停顿下来,然后那声音焦躁地说:“你先把我的手放开,这样我怎么给你盖被子?想冻死吗?白痴。”

蕴蓝感觉到了掌心里那只手试图脱逃,感觉如此真实。

啊啊,真是古怪的梦啊,有声音有触感,却没有画面。蕴蓝想,然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她的眼睛正对着一双晶亮顽皮的眸子。那明眸的主人正用很别扭的姿态吃力地拿起被子向蕴蓝靠近。在视线接触的瞬间停住动作,有些尴尬地笑起来,“……嗨。”

蕴蓝终于完全醒来。她看着那人说不出话,然后抓紧了仍在掌中未逃走的那只手,抵在额前什么也不想再说。

她在阳光中好像周身散发光芒,姿态好似圣母,美丽而圣洁。韩楚凝视着那成长起来的少女,心里突然有些感动。身子依然无法立刻恢复力气,他躺在那里,因为虚弱而闭上眼睛。

彼此都不愿打破沉默而安静着。

终于,韩楚轻声道:“说真的,这时候你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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