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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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疽发背而死

1655年(康熙四年)的8月,京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人事变动,将一个叫作杨光先的不懂数算,不通星象的官员,调任钦天监正。当然,对偌大帝国而言,在其统治机器中,有若干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是不会影响运转的。但是,他谋到这个职位,却是由于此人非常之“阴损”,害死了几十口人,才当上大清王朝国家天文台的台长,而且,一当就是四年。

由于他压根不懂历法,哪月当闰,哪日当食,都是一笔糊涂账,老百姓也就随着他,过起四时八节都不准确的懵懂日子。这是发生在大清帝国康熙四年至八年的笑话,反正地球也不会因为这位天文台长****而不转,老百姓也不因为该食,不食,不该食,天狗把月亮吃了而睡不着觉。中国人在这方面,特别具有修养,耐心地等他玩儿不转的时候自动下台,很少把不称职的官僚给轰下去的。

“损”是北京方言,意同“缺德”。“损”,加上“阴”,比“缺德”,似乎更坏一点。杨光先此人,不学无术,一无所长,本事有限,但“阴损”,却是强项。精通整人之道。在使别人倒霉,给别人制造不幸方面,称得上是行家里手。据《清史稿》:“国初,命汤若望治历,用新法颁《时宪历》,书面题‘依西洋新法’五字,光先上书,谓非所宜用,既又论汤若望误以顺治十八年闰十月为闰七月,上所谓摘谬辟邪诸论,攻汤若望甚力。”

杨光先就是这样一个自封的道德警察,一个以捍卫道统自任的伪君子。他深谙黄鼠狼单捡病鸡咬的道理,一只病鸡,也就是失去抵抗能力的鸡,而一只失去抵抗能力的鸡,也是不用费力就可能咬住并咬死的鸡。在15世纪的中国人心目中,一个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佬,被视作异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这个外国佬,引进的伽利略天文学理论,改了中国老祖宗的历法,被视作邪说,也是不必奇怪的事。这位来自日耳曼的科隆人汤若望(Schall von Bell, Adam),恰恰是只毫无疑义的病鸡,不咬这只异端邪说的外国鸡,还咬谁?

黄鼬咬住一只病鸡的时候,决不假道学,假正义,目的就为果腹。而整人为业如杨光先者,通常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只尖牙利齿的黄鼬,而总是要竖起坚持什么,捍卫什么的大旗,振振有词地来咬你。所以,他著《摘谬论》和《辟邪论》两书,高调与棍棒齐下,批判和揭发同举,攻击汤若望。但是,他白忙活了,背后没有强势力量的支持,跳嚷半天,无人响应,因此,只好草草收场。

不过,这小子阴损得很,暂时收兵,并不罢休,等待机会,东山再起。

平心而论,那位怀着宗教热忱的日耳曼人,背井离乡,不远万里,1622年(明崇祯二年),来到中国,传教的同时,带来西方文明,某种程度上起到科学启蒙的作用,应该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如果明代的政治不那么腐败,官吏不是那么贪黜,李自成、张献忠不被逼得起来造反,从15世纪就赶上西方世界进入工业文明社会的主流,也许中国早就是发达国家了。

作为耶稣教传教士的汤若望,来到京城,很快与中国知识界的精英,如徐光启,如方以智,成为朋友。“崇祯初日食失验,光启上言台官用郭守敬法,历久必差,宜及时修正。庄烈帝用其议,设局修改历法。光启为监督,汤若望被征入局,掌推算。”(《清史稿》)崇祯于是任用这个外国人,来当中国天文台的主管历法的官吏。读史至此,真是为明朝这位末代皇帝喝彩。如此胸怀,如此气度,比之今天那些对改革开放仍在摇头不已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

顺治给朱由检立碑时评论道:“凡末世亡国之君,覆车之辙,崇祯帝并无一蹈焉,乃身殉宗社,不引天亡之言,亦綦烈矣!”认为他不是一个很糟糕的皇帝,因为明代中后期,是一个极其封闭内向的封建社会,执行锁国政策,“一板不许下海”,中国是从那时开始,一蹶不振的。然而,崇祯重视汤若望的西人历法,改造传统的大统历,比现在那些闻夷,闻洋,闻西方,闻外国则倏然色变者,有这份择善而从的既清醒又开明的心态,难能可贵。

据后来揭发杨光先的材料,说他“在故明时以无籍建言,希图幸进,曾经廷杖,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棍徒也”。何谓“棍徒”?就是有事没事,逮谁就咬谁一口的市井混混之流。但是,在明朝为千户长的杨光先,看到崇祯皇帝拍板用这个汤若望,他当然不敢张嘴呲牙了。等到清人入关,他认为时机到了,谁知满族统治者既没有汉族那种因循守旧的习气,也没有祖宗之法的束缚。多尔衮甚至会想:你崇祯帝设局令一个老外来修改历法,俺摄政王干嘛要承袭你们汉族的华夷畛域的界限?好,他索性提拔汤若望为钦天监第一把手,并将汤所制定的西式历法,命名为《时宪历》,颁布实行。给汤若望加官晋爵,“由太仆寺卿改太常寺卿”。“顺治十年,赐号通玄教师”,“旋又加通政使,进秩正一品”(《清史稿》)。

已经剃了头,成为清人的杨光先,什么官位也未捞到手,就更加不开心了。何况此公整人成瘾,整不了人,鸡在眼前,硬是咬不着,急得直磨牙,直咂嘴,憋得他五计六受,浑身不得劲。

跋扈的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年轻皇帝屠灭其家族,肃清其党羽,修改其政策,进行全面的秋后算账,半点也不手软。杨光先料想这位皇帝,会因汤若望受多尔衮信任而加以排斥,趁此他可逮一把便宜。谁知顺治对这个外国人毫无芥蒂,相反,很友好,或者,很感兴趣,这又让杨光先灰心丧气好一阵。

据《不列颠百科全书》“汤若望”条目说:“汤若望遂成为少年皇帝顺治的心腹顾问,尊为长辈。”外国人的说法,确否存疑。但这位外国传教士治好了他母亲孝庄皇太后的病以后,顺治准许汤若望在西安门一带择地建筑教堂,允许传教,是见诸正史的。我不知道,汤若望奉旨修建的这座教堂,是否就是现在尚存于西什库的西堂?

杨光先好痛苦,好痛苦。怎么能用洋鬼子的历法呢!怎么能让洋鬼子在京都建堂传教呢?他大声疾呼地上书:“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无好历法,不过如汉家不知合朔之术,日食都在晦日,而犹享四百年之国祚;有西洋人,吾惧其挥金以收拾我天下之人心,如厝火于积薪之下,而祸发之无日也。”

凡伪君子,皆假道学,凡假道学,都有一张道德警察“天丧予”的面孔。这番高论,也就是“****”期间“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最早版本。杨光先要是能活到20世纪60年代的话,很可能进中央****小组的。

总算熬到顺治十一年,杨光先突然看到隧道尽头的一丝光亮。

顺治驾崩,康熙登基,实际掌握朝政的四辅臣,他们之间勾心斗角,倾轧不已,但其华夷轸域的儒家礼教精神,拒外排外的华夏中心思想,却能与杨光先如此卑微的小角色,同声共气,上下一致地合拍起来。“圣祖即位,四辅臣执政,颇右光先。”“康熙三年,六月,乙卯(二十六日),杨光先复具《请诛邪教状》于礼部。此举深得辅臣鳌拜、苏克萨哈支持。”(《清史稿》)

于是,杨光先放肆地对汤若望大张挞伐,状子送呈御览。一,“天祐皇上,历祚无疆,汤若望祗进二百年历”,居心叵测,想缩短大清寿命;二,“选荣亲王葬期,不用正五行,反用洪范五行,山向年月,俱犯忌杀,事犯重大”,阴谋险恶,竟敢在风水上做手脚;三,“历代旧法每日十二时分一百刻,新法改九十六刻,康熙三年立春候气先期起管,汤若望奏春气已应。”擅改法度,妄断节令。

所列这些今天看来纯系扯蛋的罪状,却让那班与杨光先差不多水准的辅政大臣,着实当了回事,于是,以捍卫祖宗法度,坚持华夷大防的名义,“下礼、吏两部会鞫。”结果,便是一场人头落地的惨剧。

“清廷遂于(是年)九月二十六日起,会审汤若望,以及钦天监官员,翌年三月十六日,廷议将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刻漏科杜如预,五官挈壶正杨弘量,历科李祖白,春官正宋可成,秋官正宋发,冬官正朱光显,中官正刘有泰等皆凌迟处死。已故刘有庆子刘必远,贾良琦子贾文郁,宋可成子宋哲,李祖白子李实,汤若望义子潘尽孝俱斩立决。”

在审讯过程中,年逾古稀的汤若望,激动过度,血压上升,发生脑血管意外,中风不语,有口难辩。他的年轻伙伴比利时人南怀仁(Verbiest, Ferdinand),刚到中国不久,汉语讲得不够流利,无法为之申诉,于是罪行成立。

幸而孝庄皇太后出面进行干预,汤若望得以释放出狱。但很快,这位在中国传播过伽利略天文理论的日耳曼人,终于奄奄一息地死了,埋葬在这块对他来讲是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杨光先这一状,损到极点,缺德也到了极点。凌迟的,杀头的,流放的,坐牢的,使得钦天监成了一座空空荡荡,白日见鬼的衙门。从此,“监内精于西法历算之三十余名监官翦除干净,废新历《时宪历》,恢复《大统历》”,“擢杨光先为钦天监正”,这就是发生在康熙四年八月京城里的一项人事变动。

但是,天文台仅靠耍嘴皮子能玩得转吗?

“自杨光先任职钦天监后,以《大统术》治历,节气不应,错误屡出”,因其“对历算茫然无知,采用在江南发现的元代郭守敬仪器,测算历法无效后,又查一千二百年前北齐候气之法。”其荒唐无稽,其倒行逆施,连开始亲政的年轻康熙,也觉得问题之严重。“于万般无奈之下,杨光先乃以‘身染风疾,不能管理’相推诿,于是重新起用耶稣会传教士,比利时人南怀仁。”

这时,已是康熙八年的春天了,老百姓过了四年没有准确历法的岁月,现在终于等到这位逆历史潮流,反科学进步的主角,到了谢幕的时候了。中国人喜欢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个既“损”又缺德的家伙,报应终于来临。

杨光先病了,不上班了,藉以“推诿”卸责的“风疾”,在汉语中常指下列三种病症,一是风痹,半身不遂;一是神经错乱,精神失常;一是麻风病。这三者,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死。然而,就像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小说开头引用过的那句《圣经》中的话:“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老天爷(如果有的话)不会让这个整人者死得那么痛快的,不让他死得难看,死得煎熬,是不会放过这个道德害人虫的。

但是,听说要让南怀仁进钦天监,本来已经病了的杨光先,忍不住还是跳将出来,急不择言地上书:“臣监之历法,乃尧舜相传之法也,皇上所正之位,乃尧舜相传之位也”,“今南怀仁,天主教之人也,焉有法尧舜之圣君,而法天主教之法也?南怀仁欲毁尧舜相传之仪器,以改西洋之仪器;使尧舜之仪器可毁,则尧舜以来之诗书礼乐、文章制度皆可毁也。”他甚至危言耸听:“若将此九十六刻历日颁行,国祚短了,如用南怀仁,不利子孙。”

不过,经过“观象台测验立春、雨水、太阴、火星、木星,结果南怀仁‘款款皆符’。因此,议政王等会议主张将康熙九年历法,交由南怀仁推算。”康熙在这场“中西历法之争”中,“持谨慎态度”,据《清史稿》载:“圣祖尝言,当历法争议未已,己所未学,不能定是非,乃发愤研讨,卒能深造密微,穷极其阃奥”。他明白了孰是孰非,便作出抉择。终于在这年三月,先“授南怀仁为钦天监监副”,八月,又“授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一方面,给汤若望冤案平反,另一方面,尽管受害人上告,杨光先依附鳌拜,捏词陷人,康熙倒也没有严惩这个棍徒,放了他一马。

虽然圣祖高抬贵手,报应却不能逃脱。结果,“杨光先以衰病之身,发遣回籍,行至山东,疽发背而死。”疽是一种恶病,也叫痈。这个阴损的小人加坏蛋,从北京抬回安徽歙县,一路上,糜烂溃败,流血流脓,污秽肮脏,臭不可闻。看来,不让他流尽最后一滴坏水,是绝不会让他痛快死去的。

通常用“疽发背而死”这五个字,加诸于谁的盖棺论定上,可以肯定,这个家伙生前,大概不是东西。这是一种很丢人的死,可耻的死,不同于一般的正常死亡。因此,也在提醒世人,报应之说,固属无稽,但多行不义必自毙,圣人的话,还是值得戒之慎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