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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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文人美食

会吃,懂吃,是一种天分;会吃,懂吃,而且有可能吃,那是一种幸福。

当年住在北京西郊的破屋茅檐里,撰写《红楼梦》时的曹雪芹,“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已经贫穷到了“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地步。这位毫无疑问是“美食家”的他,再去回味那些曾经吃过的美食,可想而知,舌上的味蕾该是怎么一个苦涩感受了。大师在失落的怅惘,追忆的痛苦之中,在追悔失去的一切,在遗憾中补织那张烟消云散的记忆之网时,空空荡荡的嘴巴,该是多么煎熬了?

我发现,这位文学大师,在他笔下,一旦写到金陵那条街上,钟鸣鼎食之家,宴游饮乐,大吃大喝时,凡与嘴巴有关的细节,无不特别的来劲,抖精神,倾情不已。那次携蝗大嚼,那次螃蟹宴,那次寿怡红群芳夜会,那次刘姥姥吃茄鲞,那次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他在叙述过程中的陶醉之情,追悔之意,碧落黄泉,伤心往事,尽管不着一字,却是我们在读这部不朽之作时,能够充分感受到的。

也许,美食和美文有些什么必然的联系?

是不是由此类推,不能领会美食之美的作家诗人,怕也难以写出美文之美?

因此之故,我在研究东坡先生的全过程中,始终纳闷,此公好吃喝,善啖肉,能下厨,会烧菜,胃口奇佳,口福极好,是否因此他才写出千古传唱的诗词,淋漓尽致的文章,风流妩媚的书法?

有这种可能吗?

在中国,一般人的所谓“口福”,重点有二:一,有得吃;二,吃得下。明代权相张居正,从北京南下,经冀、鲁、苏、皖到湖北江陵老家,给他老爹办丧事,一路所过州府衙门,为他准备吃喝,可谓煞费苦心,山珍海味,水陆毕陈,以讨得这位首辅欢心。谁知张居正对着眼前桌面上数十道菜肴,皱着眉头,埋怨道,竟没有我想下筷子一尝的。

没得吃,自然没有口福,有得吃而吃不下,也算不得有口福,只有苏东坡,除了有得吃和吃得下之外,还要加上两条,一条是即使没得吃,也要想法满足自己的口福,一条是他把吃当作其乐无穷的事。

确实如此,苏东坡一生,放浪形骸之外的潇洒豁达,吃得快活,是他文章写得千古不朽的基本要素。

老实说,在中国,一般老百姓,知道《赤壁赋》、《念奴娇·大江东去》、《寒食帖》者,远不如知道“东坡肉”、“东坡肘子”者多。我在他老家四川眉山,品尝过这道名菜,也在杭州西子湖畔,欣赏过这道佳肴。要论解馋、实惠而且肚子还比较空淡乏油的话,那么足以大快朵颐者,非此物不可。

肥而不腻,瘦而不柴,东坡肉堪称猪肉菜肴里的上品了。

所以老百姓,尤其位居下层,消化能力特强,但经济实力稍差者,一听到“东坡肉”这三个字,马上想起那碗色泽红亮,形整不散,软烂如腐,鲜香不腻的佳肴,立刻涌上来口水和食欲。张居正绝不会生出这种胃口,而苏东坡这位文人,可贵在他的大众观点,平民精神,可贵在他不在乎“肉食者鄙”的讪诮,而能够与民同乐,居然于无意中发明了一种吃法。文人而能领导美食,此公为第一位。

但别小看红烧肉,******主席就很爱吃的,并认为有补脑之功效。此说是否有科学依据,待考。但苏东坡的诗、词、文、赋,确实是汪洋恣肆,不可一世,这很可能与他爱吃猪肉,摄取什么特殊营养,使他的脑细胞发达,有点什么联系?包括他挥洒自如的书法,也有点像“东坡肉”那种肥腴饱满的韵味。可以想象苏东坡先生酒足饭饱,意兴酣畅,即席挥毫,龙飞凤舞的雍容放达。这种大度,决不是饿肚汉或患有严重胃溃疡病的人所能具有的。相信他创造的这种佳肴,一定为他的文思提供不少助力。

大多数中国人可能未必背得出苏东坡的诗词,但没有领教过,或者索性不知道“东坡肉”和“东坡肘子”者,恐怕为数甚少。在中国荦荦大观的菜系食谱中,能以一个作家诗人的名字冠之为名的珍馐,这光荣只有苏东坡享有,实在是使得一向上不得台盘的文人扬眉吐气的。

大家都晓得东坡肉这道菜,典出杭州,不过到西湖的人,更热衷炸响铃、炒鳝糊、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四川眉山,因为是苏轼的家乡,也沾光推出了东坡肘子。那年我到峨嵋山,途经该城,有幸尝到此味,除价格公道外,别的就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了。

其实,东坡肉的最早发源地,是湖北黄冈。1080年苏东坡谪居黄冈,因当地猪多肉贱,才想出这种吃肉的方法。宋代人的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记载:“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食猪肉诗》云:‘黄州好猪肉,价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后来,1085年苏轼从黄州复出,经常州,登州任上返回都城开封,在朝廷里任职,没过多久,受排挤,1089年要求调往杭州任太守,这才将黄州烧肉的经验发展成东坡肉这道菜肴。他在杭州,做了这件大好事,修浚西湖,筑堤防汛,减灾免难。杭城的老百姓为了感谢他的仁政,把这条湖堤称作苏堤。

可是,如果想到他贬到黄州之前,还是在开封大牢里关着的钦犯,是个差一点就要被杀头的人,到差之后,就兴致勃勃地写起《食猪肉诗》,将贬谪压根儿不当一回事,就会发现他这种口福上的专注之情,其实是这位文学大师,对于权贵、恶吏、小人、败类恨不能整死他的一种精神抵抗。从他《初到黄州》一诗中,就表白了他的这种绝不服输的性格:“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着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这和他在出狱后所写的诗句“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那种绝不买账的心态是相一致的。

苏东坡一生犯小人,总是不得安宁,这也是所有善良的人经常碰上的厄运。然而,他在颠沛流离的一生中,却有着难得的好口福,实在使那些整他的人气得发昏。

会吃,懂吃,有条件吃,而且有良好的胃口,是一种人生享受。尤其在你的敌人给你制造痛苦时,希望你过得悲悲惨惨,凄凄冷冷切切,希望你厌食,希望你胃溃疡、胃穿孔,希望你寻死上吊,你却能像一则电视广告说的,“吃嘛嘛香”,绝对是一种灵魂上的反抗。

应该说:苏东坡的口福,是他在坎坷生活中的一笔精神财富。如果看不到这种自我保护的精神世界,不算完全理解苏东坡。

苏东坡一生“忠言谠论”,刚直不阿,从来不肯苟且妥协,他在《湖州谢表》里,公开表示自己的态度:“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所谓新进,就是一班沐猴而冠的家伙,他压根不理会这些握有权柄的小人之辈,而且也不顾忌小人不可得罪的道理,照讲他想讲的话,照写他想写的文章,锋芒毕露,略无收敛。于是,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到政治上的迫害。外放,贬官,谪降,停俸,这也是历史上的统治者收拾作家诗人,还不到杀头掉脑袋的程度之前,常用的一套令其不死不活的做法。

现在回过头去看,古往今来的作家诗人之所以挨整,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小人作怪的缘故。有小人密告在先,皇帝才发怒于后。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有一点空余时间,还得应付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要一一摆平那些******和性苦闷的玉体横陈的女人,不会有多少时间去读小说诗歌的。这样,一班小人式的文人,或文人式的小人,就有事情好做了,检举告密,出首揭发,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所以,小人对于社会的危害,犹如胆固醇附着于血管壁,要发生栓塞梗死现象一样,小人愈多,社会便愈腐败。在历史上,凡大兴文字狱的朝代,总是政治上最窒息,小人最繁殖,正人君子最倒霉的时期。尤其像苏东坡这样处于创作巅峰状态的、文如泉涌的、旁人不可企及的大师,更是他们的嫉恨对象。因为这些文人中的宵小,一旦写不出或写不好作品,无不产生狠毒的咬人之心,是恨不能对大师食肉寝皮的。所以,东坡先生数十年间,三落三起,先是被贬黄州,后是谪往岭南,最终流放到海南岛,都是小人们不肯放过他的结果。

他们以为这样可以使他噤声,沉默,低头,困顿,以至于屈服,告饶,认输,投降。但小人们完全估计错了,苏东坡无论贬谪到什么地方,都能写出作品,都能吃出名堂,都能活得有滋有味。这就非我们那些或神经脆弱,或轻浮浅薄,或经不起风风雨雨,或摔个跟头便再也爬不起来的同行,所能望其项背了。

于是,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文章,你不能不羡慕他的口福。无论文章,无论胃口,都充满了他对权势的蔑视,对小人的不屑,对生活和明天的憧憬和希望,以及身处逆境中的乐观主义。

“你让我死,我就会按你说的去死吗?我且不死呢,只要我这张嘴还能够吃下去,我这支笔就能够继续写下去。”假如以这样的潜台词,来理解在苏东坡全部作品中,竟会有如此多的笔墨谈到他的吃喝,他的口福,他的开怀大饮,或放口大嚼的酣畅淋漓的快乐,也许可以稍许理解大师心理一二。后来,读宋代朱弁的《曲洧旧闻》,明白了,其实他志不在吃。“东坡尝与刘贡父言:‘某与舍弟习制科时,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复信世间有八珍也。’贡父问三白,答曰:‘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乃三白也。’贡父大笑。”由此看来,他在吃喝的要求上,是可以自奉甚俭的。

同在这部宋人笔记中,我们还可看到他大事渲染吃喝的豪情,那不言而喻的伏枥之志,跃然纸上。“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筷,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脍,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东坡在儋耳,独有二赋而已。”如此追求极致的美食,落笔却在他的绝妙文章之上,吃喝的目的性是再明确不过的了。

善良的人可能穷困,可能坎坷,可能连一个虫豸也敢欺侮他,可他心里是坦荡的,觉也睡得踏实,因为他无可再失去的了,还有什么值得挂牵的呢?而与之相反,用卑劣的手段,用污秽的伎俩,用出卖灵魂的办法,或获得了金钱,或获得了权力的小人之流,他并不因此而无忧无虑,称心如意的。为了保住他的钱,他的权,日思夜想,坐卧不安,提心吊胆,惶惶然不可终日。哪怕半夜从梦中醒来,也一身冷汗。

所以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快乐和痛苦,有时也只能相对而言。

在现实生活中,那些用尽心机捞到一切的胜者,其实,很累,很紧张,要不停地瞪大眼睛,窥视着四面八方,每个细胞,每根神经,都得打叠起百倍精神,或陪笑,或应付,或过招,或韬晦,像这种全天候的活法,是无法称之谓潇洒的。

更有甚者,那些殚思竭虑捞不到一切的败者,就拉倒罢!不,而是更痛苦,面如丧门之神,情似斗败之鸡,恨得牙痒,气得上火,见别人有,眼馋心痒,急不可耐,见自己无,怨天尤人,愤不欲生,同样也活得十分沉重,这样的得和失,岂不太累也哉?

虽然,他们的伙食标准比谁都不差,而且,几乎天天有饭局,忙者,从琳琅满目的早茶开始,直到夜半的酒吧小啜,可谓吃个不停。然而,他们这两类人,心有外骛,通常不会有太热烈的食欲。

这一点,真得向东坡先生学习。苏东坡被陷害,抓到开封坐牢,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宋神宗不大相信御史们构陷他的罪实,曾派两个小黄门半夜三更到大狱里,观察他的动静。回宫后向神宗汇报,说苏东坡鼾声如雷,睡得十分香甜。于是这位皇帝做出结论,看来学士心底坦然,这才睡得如此踏实。

所以,那班小人要定他一个死罪时,神宗没有画圈,而是从轻发落,把他贬往黄州,让他在那小县城里,施展了一番厨艺,给中国菜添了一道东坡肉。

从苏东坡身上,我们至少获得以下三点教益:第一,作为一个作家,得要有一份坦然从容的好心胸,狗肚鸡肠,首鼠两端,患得患失,狭隘偏执,是成不了器的。第二,得要有一份刚直自信的好精神,任人俯仰,随波逐流,墙头衰草,风中转蓬,是站不住脚的。第三,恐怕得有一份兼容并蓄的好胃口,不忌嘴,不禁食,不畏生冷,不怕尝试。这个道理若用之于营养,则身体健康;用之于文章,则尽善尽美;用之于交友,则集思广益;用之于人生,则丰富多彩。

他就这样一步步达到文学的高峰。朱弁的《曲洧旧闻》记载:“东坡之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每一篇到,欧阳(修)公为终日喜,前辈类如此。一日,论文及坡公,叹曰:‘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崇宁大观间,(苏轼)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百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苏诗,便自觉气索。”

如果他没有好心胸,好精神,特别是好胃口,好的消化能力,能达到这样的文学高度吗?

他写过一首《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就连这种剧毒的河豚鱼,苏东坡也敢一试。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载:“东坡在资善堂中,盛称河豚之美。李原明问其味如何?答曰:‘值那一死!’”

正是这种美食主义,广泛吸取人世精华,才使得他文章汪洋恣肆,得以千古流传。一个像林黛玉只能挟得一筷子螃蟹肉吃的作家,这怕那怕,我看未必能有写出大作品的气力。

1094年,他第二次被流放,到惠州,当时的岭南可不是今天的珠三角,但他面对小人们的********,唱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的反调,毫无屈服之意,还是从口腹享受上大做文章。

1097年,苏东坡第三次流放,被送到当时被看作蛮荒之地的海南岛。起因又是因为他的诗,“白发萧散满霜风,小客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首诗传到京师,他的政敌章惇冷笑一声:“苏子尚尔快活耶?”下令谪海南昌化军安置。这就说明一个可怕的真理:你要得罪了小人,你就准备一辈子受折磨吧!

苏东坡在海南过着十分艰苦的日子,不过,苦中有乐,他发现儋州滨海,蚝,也就是牡蛎,极多。他跟他的儿子苏过开玩笑地说,你可千万不要把这个消息传到北方去。到他们知道这里有如此美味,没准他们都要学我这样,要求犯错误,被发配到海南来,分享我这份佳品呢?从这番幽默的语言中,我们可以看出苏东坡的口福,从来是和他的反抗心理相关的,这也称得上是精神不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