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人的风骨
23937300000009

第9章 书生意气

书生意气,人皆有之,掌握适度,自臻佳境。

但是,年轻人好自我膨胀,常常不能自控,轻则失衡,重则颠错。于是,给人留下来的印象,就剩下一个字,狂。一个年轻人,当他视线中只看到自己的存在,而无视一切时,当他觉得在这个星球上,他是顶天立地的唯一时,开始,自以为是,接着,目空一切,然后,理智控制不住感情,再以后,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也就不是他了。

稍稍有点子本钱的青年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沉不住气,就是狂。

当然,狂,也不仅仅局限于年轻朋友,什么年龄段的人都可能头脑发热,都可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跳将出来的。那些上了点岁数的老者,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那些有把子年纪的前辈,认为自己怪不错怪有能耐的,也难以幸免“老夫聊发少年狂”地表演一番。

在文坛上,这班老少两类狂徒,可谓屡见不鲜,层出不穷。老的,以老大自居,口含天宪,作领袖状。少的,以才子身份,口发狂言,作霸主状。主席台,雄踞其上,麦克风,抢在手中,发言时,口吐飞沫,走路时,目中无人。当然,文坛没有他们不热闹,有了他们,那热闹,那眼花缭乱,也真教人受不了。

于是,我想起三国时期,那位青年才子祢衡。

他若生在今天,很可能是省市作协主席,吃国家俸禄。可在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民生凋零,他的家乡遍地饿莩,哪里养得起一个作家,便来到许都,谋份差使,混个公职,有口饭吃。虽然要求也并不高,但当时,曹操政权也是刚刚创建,百废待兴,不可能成立诸如文联作协等机关,网罗文人雅士。何况,他属于无名小辈,有关部门未能好好安排接待,他到处碰壁,心里有些窝火。

也不知谁点拨了他,跑去找孔融。孔融也是个狂派,两狂相遇,一拍即合。正好孔融那个士族阶层,不满曹操,总憋着劲要修理这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丞相。正好出现这个“愤青”,就煽动他跳出来与曹操作对。如果没有孔融这位大名士,将他吹捧,给他撑胆,他也未必敢跳出来击鼓骂曹。第一,他愣头青,一拱火,就敢上。第二,他不经捧,一叫好,就来劲。于是,不知所以,傻狂起来。于是,就有了出曹操丑的举动。这一举,他出了名,也送了命。

这就是年轻人少不经事,犯了被人利用的毛病了。

他也真够狂的,脱光衣裳,光着膀子,抡起鼓槌,将曹操骂了个狗血喷头。曹操居然没有发火,既没有下令杀他,也没有下令关他,而是派了两个人,牵来三匹马,把他架在马上,两位公安人员客客气气地挟扶住这位才子,礼送出境。临行这一刻,曹操搞了一次欢送会,在许都东门为他饯行,让当时的文人俊士,都来和他辞别。这个很隆重,也很莫明其妙的场面,颇有点黑色幽默。祢衡当然不想走,可被人挟得紧紧的,哪怕申请下马去卫生间一趟也不准。再回头看那位老作家孔融,戴着墨镜,站在路边,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不是他不救他一把,第一,他说话根本不管用;第二,这小青年也无再利用的价值。于是,跟他挥手,拜拜再见。

这时明白也晚了,给人家当枪使,替孔融骂了曹操,自己却被押解出境了。

到了荆州,刘表不傻,也不愿担杀知识分子的罪名,又把祢衡恭恭敬敬地送到江夏黄祖处。结果,这位青年作家还是因那张骂人的嘴,掉了脑袋。如果,他不骂曹操和当时许都的除孔融、杨修之外的全部名流,如果,他不傻狂,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话,也不至于死在江夏,埋葬在鹦鹉洲。所以,后世人把这笔账,仍旧算在曹操头上。

这当然也不怎么冤枉借刀杀人的曹操。

击鼓骂曹,固然痛快淋漓,但孤注一掷的战斗,从此成为绝唱,这就是书生意气的知识分子,既勇敢又脆弱,有胆量无谋虑的弊病了。

中国封建社会里的知识分子,可分为拥护皇帝,反对皇帝,以及间于其中的既不拥护,也不反对,或一时拥护多些,反对少些,或一时反对多些,拥护少些的这样三种类型。极其拥护者,好办,成为俯首帖耳的御用文人,饵之以利,赏之以名,随班唱和,装点斯文;极其反对者,也好办,言论获罪,文字有狱,焚书坑儒,箝口结舌。不过,此两类人加在一起,在知识分子总量中,并不占多数。

所谓“两头小,中间大”,主要指处于中间状态的这大多数;也是中国历来的统治者最感头疼的一拨。重了不是,除了独夫民贼,整个社会出现“万马齐喑”的局面,总是不正常的政治现象。轻了也不是,因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强烈,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他们很自然地要和大多数人心气相通,若不仅止于腹诽的话,必有许多令统治者挠头的事发生。在皇帝的眼里,这些文人有点像孔夫子对女子和小人的评价一样,“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是一柄双刃剑,谁在台上,都会为难的。

杀,大概不是办法,至少不是最佳之计。千百年来,统治者又何尝手软过,但所谓的“士”,也就是知识分子,虽百死也无一悔,那份忧国忧民之心,仍然如故,而且也不乏祢衡式的勇敢者。所以,只好从孟子说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来寻找统治者与知识分子磨合的途径。可这种寄寓于君主有道的乌托邦式的想法,究竟有多大的现实性,是值得存疑的。

二十四岁的祢衡,前程远大,好好写你的文章得了,何必贪图文章以外的声名呢?而孔融、杨修正抓住了他的自负,自以为了不起的弱点,鼓蛊得他口出狂言。如果他不表现得那样躁狂的话,也许不至于如此下场。凡过分狂妄自负的人,无不错误地看轻对手,而把自己估价得过高,结果碰了个头破血流。但文学史只承认文学,却不卖他击鼓骂曹的账,至今人们都记得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诗句,可祢衡的《鹦鹉赋》,几乎很少有人读过的了,傻狂,终究不过是傻狂而已。

孔融的狂,结果也并不比祢衡更好,不过,他一是孔子之后,士族精神的象征;二是现任建筑工程部长,前任地方诸侯;三也许是最重要的,他是文化人的领袖,汉末时期众多名士的一号人物,所以曹操尽量不去动他,不想动他,某种程度上还不敢动他。

名士,通常有两种,一种是被统治者用来当招牌的,一种是未当成招牌而与统治者别扭的,孔融属于后者。当时,名义上的皇帝是刘彻,这位汉献帝,说好了,是傀儡,说不好,就是高级俘虏,用镀金牢笼关起来的囚犯。在许都,曹操说了算,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拥有予取予夺的最高权力。孔融认为自己在给献帝做事,不买曹阿瞒的账,总是跟他不合作。

这位大名士,有资格看不起曹操:“你算老几?”因为他是孔子二十世孙,是汉末知识分子的政治领袖,是任过北海太守,为一方诸侯的人物。无论其门阀地位,士族资历,官僚职务,声名学问,在汉末,都称得上众望所归,举足轻重。

刘备有一次被孔融请去救陶谦,这位织席贩履的手工业者,激动得简直不可自已,他问太史慈:“孔文举先生知道世间还有一个刘玄德吗?”他觉得被孔融如此看重,简直太光荣了,这和阿Q与赵太爷攀同宗,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说明孔融的影响力,在当时多么重要。

《后汉书》载:有一次,孔融把国舅何进得罪了,何进手下的人“私遣剑客欲追杀融。有客言于进曰‘孔文举有重名,将军若造怨此人,则四方之士皆引领而去矣。莫如因而礼之,可以示广于天下。’进然之,既拜而辟融举高第。”由此,可见孔融后来从北海到许都,任将作大匠,也就是建筑工程部长,这位大名士具有何等显赫的地位和人望了。

知识分子的毛病,就是有了一点资本之后,自我感觉马上就特别的好起来,好得不知好歹,好到不知冷热,好到晕晕乎乎,不知天高地厚。《后汉书》载他和祢衡的一段对话:“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一个成了孔子,一个成了颜回,可以看到他们互相吹捧的热烈程度。正如今日文坛上,某些评家吹作家作品不朽,作家吹评家文章盖世的现象一样,那臭脚捧得相当肉麻而有趣的。

何进之所以不愿收拾他,很可能这位屠户出身的大将军,有点像《儒林外史》里那位胡屠户,由于对他中举而疯了的女婿范进,认为是文曲星下凡,才敬畏的。而曹操,在文学上,是领袖群伦的大手笔,在政治上,更是一个纵横捭阖的强者,当然不会把这个大名士的文学成就,多么当回事。但是,政治上的孔融在曹操眼里,是被看作他精神上的主要敌人,是“海内英俊皆信服之”的反对派,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的。曹操的容忍,自然是有限度的,只是当时,军事上的强敌袁绍未灭,江山不稳,才不敢对孔融下手罢了。一个统治者,可以不理会与当局不合作的知识分子,但不合作而且捣乱的知识分子,就不会轻轻放过了,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孔融此人,学问很大,政治上并不十分成熟,勇气不小,斗争经验相当缺乏。过于自信,对时局估计错误,小看了曹操。书生意气,闹得有点过头,以为他的自由论坛,是一股抗衡力量。而且,祢衡骂了一通,曹操竟然没有操刀,也在鼓励着他。结果,便不自量力地向曹操发动正面进攻。其实,他不过和曹操玩了一次以卵击石的危险游戏。

从曹操下定决心讨伐袁绍起,孔融就与曹操意见相左,在大政方针上与曹操公开唱反调。与被监视的汉献帝过往甚密,动不动就上表,也很遭曹操的忌。有一回曹操禁酒,他反对曹操的极端做法,说:“尧正因为喝酒,才成为圣贤,桀纣虽然以色亡国,但也不能为了防范,不许此后的男女婚姻呀!”让他很下不了台。袁绍失败以后,他给曹操写了封信,说:“武王伐纣,把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犯了一次傻,问他,“典从何出?”他回答:“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因为曹操打下冀州时,把袁绍那位漂亮的儿媳妇甄氏,给了自己儿子曹丕。于是,可想而知,曹操对他多么恼火了。所以,孔融一经人告发,说他有诲谩诽谤之罪,这下子逮住了有把的烧饼,立刻就把他抓了起来。

其实,他的两个儿子,也知道他早晚要倒霉,所以,军吏来逮捕孔融时,这两兄弟正在下棋,别人劝他们赶快躲一躲,他们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连小孩子都知道处境危殆,孔融还要当反曹的领袖,这就是文学家永远玩不过政治家的悲剧了。

按说,孔融的言论,严重程度也未超过祢衡,但曹操不杀祢衡的头,为什么对孔融却不肯轻饶呢?如果说孔融是大文人,曹操同样是大文人,由于文人相轻,嫉妒才华,才要置孔融于死地的话,那么陈琳在文章里,指着鼻子骂曹操,也不曾掉脑袋。那为什么要将孔融弃市呢?

在曹操赐死崔琰令中,有一句话,值得我们深思。“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由此可以了解曹操最忌畏的,是反对派结成一股政治势力。他之不杀祢衡,因他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文学青年罢了,势单力孤,一条小泥鳅,翻不出大浪。不杀陈琳,因他不过是一个写作工具,而且已经认输降服,不可能有多大奔头。而孔融则非如此,“虽居家失势,而宾客日满其门”,“家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成为当时许都城里一股离心力量的领袖人物,这是曹操最深恶痛绝的,无法容忍的,所以,他就只有伏刑了。

伏了刑,曹操还不罢休。在露布全国的文告中,说这个孔融不孝无道,竟在大庭广众中宣传:一个人,与他父母不应承担什么责任,母亲嘛,不过是个瓶罐,你曾经寄养在那里面而已。而父亲,如果遇上灾年,大家饿肚子,你有一口饭,假使他不怎么样的话,你也不必一定给他吃,宁可去养活别人。这样一来,曹操不仅把孔融打倒,还把他彻底搞臭了。

曹操是大文学家,他对孔融、杨修、祢衡、陈琳这些文人,还是尽量不采取极端手段的。但作为一个统治者,当他的政权安危受到威胁时,文学家曹操的浪漫感情,就要让位于政治家曹操的现实考虑了。

譬如孔融,曹操抓住他的“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瓶器,寄盛其中”这句话,大做文章,将他杀了。譬如杨修,恃才傲物,多次让曹操下不了台,但曹操并没有动他,他一直做着随军参事。直到他介入了宫廷接班斗争,为曹植密谋聚党,纠集势力,才找了一个泄密的理由把他除掉。再譬如陈琳,虽然在檄文里连他老祖宗都骂了,俘获以后,不但没杀他,还赏他一个官做。可见不触及统治的安危大局,曹操比之那些迷信暴力镇压的君王,还多一些雅量,这大概也是建安文学得以繁荣的一个因素吧?

所以,文人对自己的成就、实力、影响、名声,估计过高,过于膨胀的话,保险,不用太远,便要出笑话的。所以,意气伴之以聪明,言行随之以睿智,眼界常放之长远,视野当尽量开阔,方能在为人为文中立于不败之地。

偶尔一狂,无伤大雅,狂过了头,必贻后患。所以,书生意气,适度二字,大有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