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甲板上的蝴蝶
23957600000023

第23章 再去北京

几年前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去过北京。那是金属的翅鞘掠过城市与乡野天空的飞奔,是我的身体借助现代化交通工具在天空高速的飞奔。我记得,那架飞机飞完两个城市的距离,只花了1小时又10分钟,对我来说,这算是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在飞机客舱某一个的座椅上,吃过一些免费的小点心,喝下一杯烫热的咖啡,看了一会儿美丽的空姐具有职业性质的笑脸后,迷迷糊糊地没一会儿就到了北京。其时的北京机场仍然没有进入夜色,远远的西天边儿还微露着最后一抹云彩,是绚丽的桔红颜色,映亮了旅人的面孔。而此时,南方冬季大地上的钢轨正默然地反射着夜的天光。站台即将开出的1428次列车的车门已经拉开,我被一张248元整的客票指向硬卧第13车箱3号下铺上。

——这是我的再一次北京之旅。北京在我居住的小城安庆北边的北方——华北平原等待着我。

“在”是我对处所名词——北京和安庆地理位置的确定,它意味着“在”那里的北京因为距离上的遥远而不能被“在”这里的我随时进入。而距离总像是点与点之间那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线条,它将我的目光从这里锐利地引向因为没有到达——而在想象之中的彼处。真正能够进入的是那条连接此彼两个城市之间的钢轨,甚至钢轨之上的火车也必须按照一个规定的时间才会开出,而不能在任意一个时间内到达另一个地方。我知道,自安庆开出的1428次列车,将会用20个小时的时间——在翌日午后,才能将我送到干燥且寒冷的北京。相对于第一次北京之旅,这是一个慢的速度,它像是加大了两个城市之间距离,让我感到更大速度的事物在完成同样旅程之时,有可能忽略它本身之外的事物。因为我现在,除了记住上次北京之旅飞机上的那几块点心、一杯热的咖啡,和几张模糊得没有印象的空姐脸孔外,像是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了……

夜色渐渐深去。始终持续不断的是车轮辗压钢轨的声音。有些人已经睡着了,车箱里有了此落彼起的呼噜。这之中有个人的鼾声是如此得粗鲁,他的呼吸竟夹杂着那种尖锐的哨音,险恶地阻挡着我久久不能入睡,让我听到和看到了更多似乎是没有意义的事情。火车在途中一次又一次地停住,总有人在停下的那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的时间内下车,上车。因为站台上的灯光不甚明亮,我看不清他们上车或下车那个地方的站名,我只看到他们是从夜的远处奔来,而另一些人奔向火车停在那个地方的黑夜中。我还注意到,下车的人在准备下车的时候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而上车的人中间总有人将一些动静带到了车上,可一旦他们成为这1428次列车的乘客后,在很短时间内便安静了下来。他们之中仍然有好多人不会立刻进入梦乡,这样,我就听到了他们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说话。一个人的说话声音与打呼噜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它能让我辨别出一个人的口音与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有着明显不同。我从他们说话的声音里感到了陌生,甚至从那些人的面孔上也看到了这种陌生。他和她就在我床铺对面,与我的距离是这样近,但我们眼神却彼此犹疑地不肯在对方的面孔上停留半分钟。夜更深了,在乘警查过铺位、离开这节车箱后,他和她都脱下厚厚的外套,挤在了一张铺位上,那飘过来的是他和她身体的气味,淡淡的,但很清晰明确,还有他衣服上的樟脑气味、她肤体上的香水气味。这些气味暧昧地交织在一起,是那样复杂得难以言喻,弥漫在车箱中经久不散,压抑着我的呼吸——这些仍然是我不熟悉的。这同样加剧了那种陌生。

不熟悉的事情就是不认识的事情,它只能在我的感觉中成为种种印象。而印象在我的意识中或许就是平面的,它不能像记忆那样纵深逼仄地撞击我的生活,使我记住了一些什么并同时忘记了一些什么。我的生活从来就在记忆中坚持着。熟悉或陌生的事物随时都可以进入我的经历。但是,我现在难以判断这些陌生的东西究竟是印象的还是记忆的?

……天微亮时,火车在一个叫清河城的小站停了下来。我的心里突然有了暖意。是的,清河城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暖和的名字,在停车那两分钟里,我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地注视着它。如果我不去北京,从这里下车的话,坐上一辆汽车,有1小时的路程就能进入邢台的威县区域了。威县现在还没有火车,我不能经过那里——那里的某一个村庄是我的出生地。可是眼前这个小站并不由于它邻接了我故乡的土地而让我找到一些可以认识的东西。即使站台旁那几间站房、几棵树、一些人的脸孔——在我眼里也是不熟悉的。我知道自己从北京返回时将再次经过这个小站,但那个几天之后的“再次”并不能说明我对它已经认识、已经熟悉。因此,不管是这一次还是下一次,只要我不走下车去,它们就始终是车窗外面的事情,并不因为我看见了或没看见它们,它们就在或不在那个小站了。

然而现在我还在车上。在已是早晨的1428次列车上。在安庆至北京的旅途中,就必然要身置于车轮辗轧钢轨的声音中,离开一个地名又一个地名,然后才能到达北京。……现在,困倦一阵一阵向我袭来,我在人们涌跃洗漱、冲泡方便面的声音中快要睁不开了眼睛了。但牙刷、筷子,甚或还有匙子碰幢其它物体的声音依然清楚地振荡着我的耳膜。——这仍然是发生在1428次列车第13车箱这个空间中的真实,而不是我的想象。

真正的想象只存在于清醒的思维中。我知道,我此刻已不会想像,因为我已进入睡眠……

——睁开眼睛,我来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