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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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春暖85

太阳落山饭菜好了端上桌,大家也不拘束围坐在一起依旧说着、唠着、笑着。

戴筠看着流油的鸭蛋黄儿,欢呼起来:“呀!看这鸭蛋,多像月亮呀!”二娘坐在戴筠旁边,夹了两半儿放在她碟儿里:“自家养的鸡鸭喂粮食,不像你们吃的竟是喂饲料的……要是得意,你就多吃点儿!”耿玉崑批评二娘说:“这么多好菜不给孩子夹,那玩意齁咸的尝尝就得啦!”二娘说:“那就挑蛋黄儿吃,把蛋青儿剩下,别吃。”耿子建也说:“这东西胆固醇可高,意思意思就行。你尝尝长贵媳妇的手艺,芭蒿炖鲤鱼——这可是咱这儿堪称一绝的特色菜肴!”二娘忙又夹了一块鱼给戴筠。

戴筠吃了一口觉得口味不同,点着头表示好吃,抬头问二娘:“芭蒿学名叫什么?”二娘一下子她被问住了。耿子建用筷子夹起一节四棱形状的植物茎秆,似在炫耀:“芭蒿学名叫藿香,也有叫排香草、野苏子、大叶薄荷的,是一种药食兼用的草本植物……康熙大帝东巡吉林时,就曾品尝过芭蒿炸酱,食后大加赞赏,称其清香爽口开胃顺气,令太医密录宫中太医院和御膳房。”见戴筠用怀疑的眼光看自己,自嘲地嘿嘿一笑:“信任危机了!我说的可都有考可查!”戴筠依旧望着他,说:“谁又没说什么……”耿玉崑和二娘闻听,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自从踏上东荒地的那一刻起,戴筠一直被浓郁质朴的亲情包围着,此时,更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暖意。耿子建听戴筠说蛋黄像月亮,似有意却无意地朝东边望了一眼,月亮红红地不甘寂寞地挂在树腰间,在天地间挥洒出一片让人豁然心动的光辉。他忽然觉得,它更像是二大爷腰间的酒葫芦,这景象带给他一种心灵上的震憾。过了今晚,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

北斗星的“勺子把儿”已歪向西南,天色向晚。送走最后一拨儿客人,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耿玉崑老两口和子建夫妇四个人说话,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空气中,成熟的植物散着香气,硕大的葫芦透着荧荧的绿色在微风中轻摇,不时反射出点点晶亮。二娘和戴筠把小桌放在葫芦架下,耿玉崑和子建对面坐着,戴筠给他们沏上一壶茶放在桌子上。月光透过叶片缝隙照射下来,像细碎的珍珠撒在茶杯里。

二娘端着半簸箕葵花籽颇为感慨:“真像是在做梦啊!这要是在过去,做梦也想不到还会有今天,想不到二娘还能活着见到天赐把媳妇领回家,想不到这几年日子一下子好过了这么多。只可惜呀,你们耿家那些短命鬼却无福享受……”戴筠又倒了一杯茶给她:“二娘,快歇会儿吧,别忙乎啦!”

二娘把茶杯推到戴筠跟前:“你喝,我去炒点瓜子儿……今年,我跟你二大爷养了三口猪一只羊,还有十几只鸡。本来春天孵了五十只鸡雏儿,一场鸡瘟死了一多半儿,寻思留两只公鸡打种吧,天天不是你鹐我就是我鹐你,鹐得血葫芦似的,只好把那只不顶架儿的宰了,谁让你没本事呢?粮价也提了,电灯也亮了,电视也看上了!”

听到公鸡斗架的话,耿子建联想起人的某些品行,不由得想起了北岛的一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出于好奇,他打听起乌四郎倌儿的近况,耿玉崑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很有哲人的风范说了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善恶终有报,因果常轮回啊!”

二娘把炒熟的葵花籽放在桌子上,恶声道:“提起那活兽儿我就不痛快。说句骂人话,他是癞蛤蟆长胡子——不是个正经物。我这辈子还没背地骂过谁,也就是他这个吃生米的。自从闹过那场运动,想起来我就想掘(骂)他一顿祖宗!他这辈子做人做事都不让人宾服。你看他得势那昝牙壮得像条疯狗,恨不得见谁咬谁……我就说,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运动一结束,上边追查起‘三种人’他便吃官司下了大狱。

“那年冬天,他得了肝癌要死了,通知家里把他接回来,我背着你二大爷偏去看他。他躺在炕上,瘦的皮包骨头都脱相了,肚皮却像面鼓胀得锃亮。看见我去,强巴伙儿坐起来,说:‘二婶呀,我猜这几天你该来了。我知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从前,我对不起你们耿家,也对不起屯子里的老少爷们,现如今我后悔呀!我做的坏事我知道,老天爷让我绝后,这辈子连个替我赎罪的人都不让我有,我这是现世现报啊!’我原本是想去出出气羞臊羞臊他,可他这么说我的心也酸了。他一死,我倒哭了一场,还跑到十字路口儿给他烧了一抱纸钱……”

耿玉崑脸上也没有了先前的喜色,冲着老伴一摆手,伤感地说:“三十怀仇,四十怀怨,五十怀念……都这把年纪了,你咋还老爱去翻弄那些陈糠烂谷子?再说,人早都没了,就连那个陆峥嵘也死有几年了。”

耿子建喝了口茶,端着茶杯问:“他怎么也死啦?”二娘说:“听说,他是死在郑县长手里的,该!”耿子建不觉一愣,用眼睛问耿玉崑。耿玉崑停顿半晌,才说:“冤冤相报呗!我听说,郑学礼出来工作后,当上了个什么厅的副厅长,专门负责复查平反冤假错案。他走马上任没有多长时间,就把陆峥嵘从铁北监狱改判到镇赉监狱去了。在镇赉监狱,陆峥嵘被安排到草原上去放羊。表面上是个轻巧的差事,实际上……哎!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盐碱地,一个人守着一群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人还不得疯了哇?那年春头子草原上遭遇了几十年未遇的大雪灾,他为了找回跑散的种羊,被活活冻死了……听人说,他临死前在雪地上爬出一个啥,啥号儿?”二娘说:“问号儿!”“嗯,问号,挺大挺大个问号儿。”

耿子建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说:“看来,他这辈子是没活明白啊!这一点,他可不如四郞倌儿了!”戴筠见捅了丈夫一下:“你怎么也学得这么尖刻了。”

耿玉崑说:“那些年,真像是做了场噩梦啊!现在可好啦,土地二次承包三十年不变。最近,又听说中央正研究要降低农业税,将来还要取消农业税,那可是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皇粮国税呀,这真是自古都没有啊!”耿玉崑一扫满脸的阴霾手舞足蹈起来,还恰如其分地打着手势。

耿子建也动情地说:“咱屯里的变化比我想象中大得多,好多人家都盖了新瓦房,我看见学校旁边还建起了工厂……快点富起来吧,农民富了,国家才是真的富了。”

二娘附和着:“天赐这话说得在理。现在家家都有余粮余钱,满屯子找不到吃不上穿不上的人家了。”耿玉崑说:“你二娘容易满足。吃喝不上都是旧皇历,不值得去翻啦!现在的农村变化确实不小。国家由着大伙的性子发家致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开始那几年,农闲时有人到市里打工赚钱,有人办起了养鸡场、养牛场、承包水面儿的,五花八门儿。你看到的是咱自个儿办的山菜加工厂和葡萄酒厂,咱们加工的山菜漂洋过海卖到了国外。还有城里人办的筷子厂、复合板厂,前几年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也都陆续回来了。现在的农村跟你在家的时候比起来,好比是天上地下!”二娘皱起眉头说:“你没听大改说,工厂多了,污染也多了,大伙儿的意见也多了……”

耿子建说:“中央正在调整农村和农业政策,一个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新农村建设时期即将到来,这一切最终得到实惠的是农民,取消皇粮国税预示着新一轮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序幕就要拉开了……”戴筠忽然笑起来,耿子建被她笑得有点发毛:“怎么了你?我说得哪儿不对了吗?”戴筠说:“没有啊,你说得都对,可就是感觉你今天有点怪怪的,像个党委书记——乡党委书记。哈哈哈哈!”

听她这么一说,都乐起来。戴筠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把手放在二娘手上,悄声问:“白天来了很多人,我也记不全,不知道哪个是乞月儿姐?”二娘一愣,问:“你也知道乞月儿?”见耿子建轻松地笑笑,二娘“哦”了一声:“哎!提起这孩子,没有不难受的……咋说呢?现在乞月儿可可怜喽!多好的闺女呀,老天爷偏偏作践人,现在见面恐怕都不敢相认啦!”

耿子建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他迅速分析着、判断着、猜测着,不知不觉手心里已握出两把水来。戴筠也察觉出有些不对头,屏住气息期待二娘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月光如水,夜风徐徐。戴筠见两位老人沉默不语,从屋里拎出旅行箱,把要送给大家的礼物请两位老人过目。她最先把要给乞月儿的礼物递给二娘:“这是要送给我乞月儿姐姐的,您说她能喜欢吗?”这是一件水红色真丝衬衫,款式简洁颜色艳丽,左胸前绣着百合花图案。

二娘抚摸着衣襟上的图案:“如今,她要能知道喜欢不喜欢就好喽!”半天没有说话的耿玉崑,说:“人们常挂在嘴边儿上的一句话叫善恶终有报,四郎倌儿是罪有应得。可像乞月儿成了现在这样儿,究竟是为啥呢?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从来就没见她跟谁红过脸儿,听她大声说话的时候都不多,就更说不上抢尖儿卖快讨人嫌了。就这么一个厚道的孩子,她咋是这么个命呢!

“人呐,真是说不清道不明……郑先生在世时说过,这女子生辰八字不济,脑门子上的那块胎记也不好。我说不在那个,七月初七的生日咋不好了?郑先生说,就因为七月初七才犯着忌讳呢,偏偏又是个女子的生日,注定要在一个情字上受煎熬。还说她的名儿也不好,谁见到初七晚上有月亮了?现在想想还真是的,老神仙说过的话,没有一句不应验的。

“单说她出阁那天吧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临过门儿头几天她心里就不痛快,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是哭哇。你二娘去送的亲,回来对我学,我就说那可不好。大姑娘出阁哭两声儿不稀罕,有多少不是脸上哭着心里笑的,就没见过她那种哭法儿,哪能拿眼泪洗脸呢?我就说不吉利,你二娘还骂我老迷信。后来,一个接一个的想不到。订亲那天,你爸叫我去相看陪戚(qiě,客人),是我相中了那个棒得像头牛犊子一样的男人。憨厚,人缘儿也好,认识他的人没有不挑大姆指说你姐嫁了个好汉子,往后的日子准保差不了。成亲后,小两口儿挺对脾气,过得虽说不拔尖儿,可两个人知疼知热呀。哪承想,后来出的事情就怪了……到现在我也没闹明白,白活了,就没听说过这等怪事,孩子好端端的竟会让猪给嚼了……”

耿玉崑喝了口茶水,嚼着茶叶慢慢地说开来像在讲故事,讲一宗很古很古的事情,他像是讲完了又像是没讲完,见大家都沉默无语,停顿片刻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们心里惦记她,天赐和她一块儿长大,又在一个锅里吃了那么多年,能不记挂吗?可今儿个就算了,黑灯瞎火见了面儿她也不见起能认得,明个儿叫你二娘陪你们俩去,兴许赶上她不犯病还能认出天赐来。”

二娘把瓜子皮搂到簸箕里:“昨个儿头晌,我让二改去给她送吃的,二改跑回来告诉我,说他走后听见他乞月儿姑姑在屋里哭了。我还纳闷儿,从打她得病就再没见她哭过……莫不是她也知道你们要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