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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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残局28

出了正月,耿阮氏让玉崑来见白四爷,说是给玉霖相了一门亲。姑娘是下吴家哨口赫舍里氏家的女儿,准备让他辞工回去过礼完婚。

白四爷闻讯乐得直拍大腿,对玉崑说:“好哇!好哇!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赶紧的叫他跟你回去。赶早,赶早,别耽误了。”对梅先生说:“老疙瘩要说媳妇了,我得给他凑个份子。从我账上支二十块大洋,就算是我的贺礼吧!”又对玉崑说:“等定下了正日子别忘了给我个信儿,我好去喝玉霖几杯喜酒。”这是白家一贯的为人。凡是给白家做过长短工都有一种感受,说定的身价工钱绝不拖欠一升一文。农忙时,分不清谁是东家谁是雇工,都在一个盆里洗脸一张桌子吃饭。梅先生听说玉霖要成亲,放下记账的毛笔,把算盘珠儿划出一声响,也拿出四块大洋交给玉崑说:“我没东家腰粗,就这么点儿意思吧。到时候,我也得去凑凑热闹。”玉霖用这些银元,把媳妇娶回了家。

新媳妇比耿玉霖大一岁。这位赫姓女人似乎对所有事情都反应冷漠,没有大喜大悲,没有软弱无力,更没有乖戾烦躁,总是不烦不恼、不喜不悲的样子,每天做着该做的事。切猪菜不慎把手伤了,伤口感染,经手掌至胳膊起了一条筷子粗细的红线直达腋窝儿。手肿得跟紫萝卜相仿,像小孩嘴似的咧着一道深不可测的伤口,淌出的黄水恶味难闻。睡到半夜,疼得从炕上翻到地下,不到天亮就咽了气。

初试女人滋味的耿玉霖还没热乎够女人就没了,剩下他一个人躺在空寂冷落的土炕上,整个人变成了一具空壳儿。玉崑和母亲阮氏看着他的样子心疼,却又劝不了他,最后娘儿俩商量,又打发玉霖回到了白家。

回到白家,原来那个耿玉霖不见了,整天一副丧胆游魂的落魄样子,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抽闷烟,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划着洋火,洋火划着了却忘记点烟,总是把洋火划了丢,丢了又划,每次他坐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地洋火棍儿。四爷看在眼里觉得怪可怜的,便跟家里人说:“抽空你们也都帮我劝劝他,这哪行呢,时间长了,这人不就废了吗!”

庭院里花木葱茏,白四爷站在鱼缸旁往鱼缸里撒着鱼食,一大群锦鲤把嘴浮出水面抢食着,搅得水花翻滚。

七月天气,已是免褂的时候,玉霖和喜子光着脊梁在清理马厩,四爷见玉霖推着粪车过来,放下鱼食示意他停下,抽出腰间的洋手巾说:“擦擦汗,歇会儿吧!”玉霖停下手推车,说:“这点活儿,一会儿就完了,累不着!”四爷说:“叫你歇会儿,你就歇会儿。我有话对你说呢!”

玉霖放下独轮推车,却没去接东家递过来的洋手巾,而是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四爷说:“这些日子,我就一直想跟你唠唠。你说你,死的已经死了,你还能跟去是咋的,你咋还别扭不过来呢?老话儿说,女大一,不是妻。再说句不中听的,这个女人跟你不是夫妻,你又何苦跟自个儿过意不去呢?”

玉霖手扶车辕睇着东家嘴角翕动了几下,四爷见他不说话,又说:“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大丈夫何患无妻!这阵子,我总寻思再给你寻个出路,省得你老在圈子里打磨磨儿。依我看,你不妨出去学一门手艺。一来挣个终身受用的饭碗,二来也换换心情。趁年轻,有相应的就再娶一房……”

四爷见他不吭声,停顿了片刻又说:“我看,当个木匠不赖。对,你就去学木匠活儿吧!有现成的师傅——北大街木匠铺的郎掌柜是老熟人,我引荐的他一准能收留你。”见玉霖还是没什么反应,四爷有点急:“嘿!你这小子可真是的,怎么回事呀你?我在这儿说得满嘴丫子冒白沫儿,你可倒好,给我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你到底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呀?你给我整句痛快的行不行?”玉霖见东家逼他表态,从牙缝儿里挤出仨字:“听你的!”白四爷这才高兴了:“嗳,这不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行啦,这事儿就这么定啦!”

转过天,玉霖怀揣四爷给的盘缠和举荐信,背上行李铺盖,来到北大街当起了木匠学徒。

北大街是从吉林将军公署西北墙外直通北极门的一条繁华的商业大街,分为南北两段,以晋隆胡同西口外的“固若金汤”牌楼为界,牌楼以南,叫牌楼门里,对着二道码头,牌楼以北,叫牌楼门外,面向北极门。北大街街面上商铺林立,“船厂牛家”的升字号商铺和永衡官银钱号出资经营的“永衡昌”百货行、“永衡当”当铺都在这条街上,另有永德堂、宝升堂药房和酱菜园、粮米行、成衣铺、古玩店、制袜厂……郎记木匠铺在牌楼门里。郎掌柜的木匠铺实际是专门做棺材的棺材铺,这样的棺材铺在北大街也有好几家。

郎掌柜的大号叫什么谁也不知道,都叫他郎木匠。

玉霖来到郎记木匠铺,满屋子木屑、驴皮胶的气味呛得他打出一串儿喷嚏。玉霖向郎木匠表明来意,将四爷的举荐信呈给他,郎木匠接过书信看也没看就掖进了怀里,嘬着烟袋说了一句:“我的脾气不好,你得听话!”

郎木匠的棺材铺是那种常见的前店后厂。棺材铺的生意说不上兴隆也说不上萧条,总有出售不完的成品陈列在临街的店铺里。

棺材铺里,有供穷人挑选的柳木薄皮棺材,有供大闺女使用的长方形齐头子,有供未成年人夭折使用的板皮匣子,有供中等富裕人家使用的二寸板杨木棺材,最名贵、最沉重、最坚固的是用四块红松板材制成的“四独”棺椁。这种四独棺椁,内里挂着黄缎衬子,外面油漆彩绘着《二十四孝图》。高高翘起的棺首,宛若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的船头。

头一年进铺子,玉霖给师傅师母打洗脸水倒尿盆,扫地挑水、递烟烧火诸种杂事全部包揽了。这一年,玉霖连斧子把儿都没摸着,更谈不上学什么手艺了,但这段打杂的生活倒使他贴切地融进了这个家庭,转眼过去了六年,他的手艺学成了学精了。这六年,前三年学徒,后三年帮雇,耿玉霖和郎家相处得像一家人。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郎木匠和白四爷这样的人似乎只能是这个体性。郎木匠虽然是掌柜的,身边也带着几个徒弟,可干起活来也是不分彼此,外人根本分不出谁是伙计谁是东家,做出的活计要样儿更要脸面。郎木匠的脾气果然像他自己说的不怎么好,尽管脾气古怪可心眼儿好使,有钱没钱的都一样,价钱高点低点他都不计较,即使给死刑犯人打造的薄皮棺材,也决不偷工减料。他时常教诲徒弟说,钱财是催命鬼,朋友才是护身皮:“干咱们这一行的,挣的是死人钱。虽说穷人富人,都不会吝惜在死人身上花钱,可不能昧良心。人活着,图的是心里安逸,省得赚了黑心钱做噩梦。”

耿玉霖出徒以后,帮师父带了仨徒弟。本来郎木匠对白四爷举荐来的这个徒弟就相近三分,再加上自己没儿子,这几年多亏了玉霖帮衬打理,原本不起眼的郎记木匠铺,在北大街逐渐崭露头角。

一转眼,玉霖已出徒好几年了,郎木匠的心事也愈发重了。总这么把徒弟留在身边也不是那么回事,时间长了,即使徒弟不说什么,可白四爷那边儿他没法交代。

郎掌柜绞尽脑汁,最后想出招养老女婿的主意,一个姑爷半个儿嘛,把木匠铺子交给姑爷掌管那是名正言顺的。他把这个想法说给老伴儿听了,把他老伴儿乐够戗。轮到跟玉霖商量,玉霖却不愿入赘,郎木匠见无法说服玉霖,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失去爱徒,便把暗自爱慕玉霖已久的三女儿许配给了耿玉霖。

玉霖娶回了郎木匠的女儿做了第二任妻子。那年,他已经三十岁出头了。老娘阮氏也已经辞世,没能看到这房儿媳妇过门。这个女人比玉霖小了整整十岁,一年后,小女人死于难产,耿玉霖就又成了光棍儿……

接连操办了三回丧事,大大损伤了耿玉霖的元气。更让他感到气馁的是,娶过两房媳妇却没有留下个后人,这给他带来了经久难愈的创伤。这些年,钱没攒下人也没攒下,算命先生说他四柱纯阴,命犯天煞孤星,生就的克父克妻之命。耿玉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可也觉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不济,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儿。又记起白四爷说过的那句话:“这个女人跟你不是夫妻”,由此引发了他的联想,原本这两个女人都跟他不是夫妻——前那两房媳妇就不该娶!